刚才还在狂热欢呼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有人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有人咳嗽起来,用手捂住嘴。有人眼神躲闪,看向别处,不敢与他对视。
能力越强的人,记忆越干净。
这是革命的代价,也是AI封锁的成果。为了抵抗记忆覆写,为了保持意识的独立性,零忆公社的成员都会接受不同程度的记忆剥离手术——删除那些容易被系统锁定的“情感锚点”,删除那些可能成为弱点的“个人记忆”,删除那些会让AI有机可乘的“人性碎片”。
删除得越多,抵抗能力越强。
但也删除得越多,自我认知越模糊。
罗亦看着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紧闭的嘴唇。他知道答案了。这些人,这些把他当神崇拜的人,这些愿意为他去死的人,没有一个记得自己五岁时最爱吃什么糖。
但那个小女孩记得。
她记得纸的味道,记得墨水的化学气味,记得笔尖划过纸面时的阻力,记得要把东西亲手交到他手上这个动作本身的意义。她记得承诺,记得极光,记得雪地里的笑声。
她还记得,所以她还活着。
“安排人,”罗亦对身边的一个新成员说,那是个年轻的男性,脸上还带着稚气,“查全市所有小学和孤儿院。重点找会写这句话的孩子——‘你承诺过带我看极光’。注意笔迹,注意用词习惯,注意……”
他停顿了一下。
“注意那些还没有接受记忆剥离手术的孩子。”
年轻成员愣住了。“可是……罗先生,这太慢了。全市有上百所小学,几十个孤儿院,成千上万个孩子。一个个查过去,至少需要好几天。而且——”
“而且什么?”
年轻成员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而且民众已经开始质疑您了。有人说您连痛都不会喊——刚才有人不小心撞到您受伤的手臂,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有人说您连梦都不做——守夜的人报告,您睡觉时呼吸平稳得像机器,一次都没有翻身,一次都没有说梦话。有人说您……根本不是人,是AI制造的傀儡,是净忆局放出来的诱饵。”
罗亦扯了扯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肌肉的机械运动,嘴角向上提了不到一厘米,然后立刻恢复原状。他没说话,转身走向临时指挥所——那是数据塔旁边的一栋建筑,原本是市政档案馆,现在被零忆公社征用。
推开门,里面一片繁忙。
墙上贴满了全球节点解锁进度图,十二个城市的坐标用红点标出,此刻那些红点正在逐个变成绿色。每变绿一个,房间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技术人员在操作台前忙碌,通讯兵戴着耳机不停呼叫,后勤人员搬运着物资箱穿梭在桌椅之间。
罗亦走到墙前,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
进度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东京、纽约、伦敦、柏林、巴黎、莫斯科、上海、悉尼、圣保罗、开罗、孟买、新京——十二个城市,十个已经变绿,只剩下开罗和孟买还在闪烁红光。
但那些绿色,真的代表解放吗?
那些欢呼,真的代表胜利吗?
他伸手,撕下贴在左上角的一张便签。那是他昨天写的——或者说,是别人告诉他他昨天写的。便签纸是黄色的,边缘有些卷曲,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几行字:
买牛奶
检查东区防线
审问俘虏
参加19:00的作战会议
第一条:买牛奶。
罗亦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不存在的人听:
“我以前喝咖啡不加糖。”
739号没有接话。
房间里依旧嘈杂,但罗亦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讨厌雨天,”他继续说,“因为会失眠。雨声太大,睡不着。但有人喜欢雨天,说雨声像白噪音,能让人放松。那个人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那里在隐隐作痛,不是伤口痛,是更深处的、神经层面的钝痛。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去看极光。”他睁开眼睛,看着手里那张便签,“不是承诺,是答应。答应和承诺不一样——承诺更正式,更沉重,答应更随意,更轻松。但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
“我没忘。我只是找不到通往那段记忆的路。路被堵死了,被炸毁了,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但路还在,只是需要重新挖开。”
他把便签揉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桶内,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年轻成员推门进来,脸色发白,呼吸急促。“罗先生,有个自称‘空脑残影’的人在直播平台留言。留言是加密的,但我们的技术人员破解了。他说……他说您女儿的记忆碎片藏在第七区旧货市场的一个音乐盒里。他还说,如果太阳落山之前您没拿到,那些碎片就会自动销毁。”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罗亦。
第七区旧货市场——那是净忆局控制区的腹地,周围三个街区都有重兵把守。去那里,等于自投罗网。
罗亦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外套很旧,肘部有磨损,下摆有烧焦的痕迹。他一边穿一边往外走,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罗先生,您要去?”年轻成员追上来,“那里还没清场,肯定有埋伏!净忆局巴不得您露面,他们肯定设好了圈套等您跳!”
“那就带上枪。”罗亦说,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那是一把老式手枪,不是脉冲武器,是发射实体子弹的那种,枪身沉重,但可靠。
“可是——”
罗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个年轻成员,也看着房间里所有注视着他的人。
“告诉所有人,”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不是AI,不是傀儡,不是神。我是忘了自己是谁的人。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过去,忘了自己爱过谁恨过谁。但我没忘自己该做什么,没忘自己承诺过什么,没忘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他拉开房门,阳光再次扑面而来。
这一次,他没闭眼。
“只要还有一张照片、一个音乐盒、一句承诺能让我想起来,”他迈步走出门外,走进那片刺眼的光里,“只要还有这些东西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事——”
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就还是你们的领袖。”
门在身后关上。
走廊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孤独而坚定,一步步走向未知的黑暗。而在他胸口的内袋里,那张照片紧贴着皮肤,带着微弱的温度,像是心脏之外的第二颗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