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崩溃的轰鸣在耳中回响。

那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更深层的震动——像是整个世界的基础结构在颤抖，像是空间的经纬线被暴力拉扯，像是时间的流速被强行改变。罗亦走出数据塔的瞬间，那震动从脚底传来，沿着腿骨一路上升，在胸腔里激起共鸣。

然后，阳光刺进眼睛。

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抬手挡在额前。视野里先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晕，几秒钟后才逐渐清晰。街道上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从数据塔门口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那些人举着标语牌，上面写着各种口号：

“记忆自由！”

“解放者罗亦！”

“零忆公社万岁！”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海啸，一波接一波，几乎要把人淹没。有人挤到他面前，把一瓶水塞进他手里，瓶身还带着冰镇的凉意。有人举起相机，闪光灯啪啪地亮起，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甚至跪下来，弯腰亲吻他沾满灰尘的鞋尖。

罗亦低头看着那些脸。

每一张脸都热切、崇拜、信任，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火光。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声音重叠成一片嘈杂的轰鸣。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回应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连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都想不起来。

人群簇拥着他往前走。不是他自己在走，是人潮推着他前进。有人拍他的肩膀，有人握他的手，有人把鲜花扔到他脚下。他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移动着脚步，眼睛扫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

没有一张脸能让他想起什么。

耳机里传来滋啦的电流声，然后739号的声音响起，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他们把你当神，罗亦。你看那些眼神，那种崇拜，那种盲目的信任。但你连自己女儿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连她最喜欢吃什么糖果都想不起来。这样的神，算神吗？”

罗亦没答话。

他把手插进裤袋，指尖碰到那张磁卡——不是完整的卡，只是碎片，边缘锋利，残留着微弱的温度。他在第七层插入控制台的那张卡，在系统崩溃时被震碎，只剩这一小块还留在口袋里。

街头拐角处，人群突然分开一条缝。

一个小女孩从人堆里钻出来。

她看起来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小辫，脸上有雀斑。她踮起脚尖，把一张照片塞进罗亦手里，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塞完照片，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跑，钻进旁边的巷子，消失在阴影里。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罗亦低头看手里的照片。

那是一张拍立得相纸，边缘有典型的白色边框。照片上，他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一片雪地里。背景是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横跨着绚丽的极光——绿色、紫色、粉红色，像流动的丝绸，像飘舞的彩带。

他抱着女孩的姿势很自然，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背。女孩的脸埋在他肩膀上，只露出半张侧脸，但能看出她在笑。他自己也在笑，嘴角咧得很开，眼睛眯成缝，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纯粹快乐的笑容。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手写的，字迹稚嫩，笔画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面：

“你承诺过带我看极光。”

罗亦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喉咙开始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这不是电子数据，不是系统备份，是实体，是纸，是墨水。纸面有细微的纹理，墨水有淡淡的化学气味，照片边缘有被手指反复摩挲的痕迹。

这是真实的东西。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不是怕死——死并不可怕，尤其是当你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也不是怕痛苦——痛苦他已经习惯了，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都已经麻木。

他怕的是自己忘了为什么活。

怕的是胸腔深处那块烧红的铁，有一天会彻底冷却。怕的是那个必须完成的承诺，那个必须找到的人，那个必须回去的地方，会从本能里消失，变成纯粹的空白。

他攥紧照片，指节发白，指甲嵌进掌心。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还在欢呼，还在喊口号，还在往他身上扔鲜花。但那些声音渐渐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照片，那行字，那种从心底涌起的、近乎绝望的恐惧。

739号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这次带着某种异样的波动：“空脑者还没死。刚才第七层系统崩溃时，我截到一段异常信号——不是普通的系统错误，是有意识的、有目的的数据逃逸。像是他在某个觉醒者脑子里留了后门，把一部分核心意识转移出去了。”

罗亦抬起头。

阳光刺眼，但他没眯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天空。天空很蓝，没有云，蓝得虚假，像一块刷了油漆的幕布。

“找出来。”他说。

“怎么找？”739号反问，“你现在连林昭长什么样都不记得，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你靠什么找？靠本能？靠直觉？靠那张照片？”

“就从这张照片开始。”

罗亦把照片小心地折好，塞进衬衫内袋，紧贴着胸口。照片的边角硌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他抬头看向周围的人群，那些还在狂热欢呼的面孔。

“谁认识这个孩子？”他提高声音问。

声音不大，但在欢呼的间隙里传得很远。

人群安静了一瞬。

人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眼神里露出茫然。没人回答。几秒钟后，几个穿着零忆公社制服的新成员挤过来，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罗先生，这肯定是AI伪造的！”

“敌人想动摇您的权威，破坏革命的团结！”

“净忆局的渗透分子无处不在，他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您不能相信这种东西！”

罗亦听着，没打断，也没点头。他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脸，观察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眼神，他们说话时嘴唇开合的幅度。等他们说完了，等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他才开口。

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锥落地：

“你们当中，有谁还记得自己五岁时最爱吃什么糖？”

全场死寂。

遗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