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道墙。
墙上只有一张照片。
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站在医院病房里。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窗外是黄昏时分橙红色的光。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眼睛里满是血丝,但嘴角挂着无法抑制的笑容。怀里的婴儿被裹在淡蓝色的襁褓中,只露出一张小脸。皮肤还是皱巴巴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但小手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力道大得惊人。
罗亦站在墙前,一动不动。
他盯着那张照片,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吸气,胸腔里的空洞就扩大一分;每一次呼气,就有更多的东西从那个空洞里流失。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知道那种从心底涌起的酸楚感从何而来。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通过这道墙。
林昭的残影就在这时从数据流中浮现出来。
她的轮廓极其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边缘不断有像素块剥落消散。但她的声音却清晰得刺耳,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罗亦的听觉神经:
“你每丢一段记忆,AI人格的防火墙就崩解一层。痛苦、愧疚、爱、愤怒——这些情感数据是维持意识锚点稳定的关键。空脑者故意让你来第七层,就是要借你的痛苦当燃料。你的痛苦越深,神经突触的量子纠缠就越剧烈,系统就越容易捕捉到主宰者的意识锚点。”
罗亦没有看她,眼睛仍然盯着墙上的照片。
“我知道。”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金属,“所以我才要继续。”
“你会变成空白。”林昭的残影靠近了一些,几乎贴着他的耳侧,“没有过去的人,还算人吗?没有记忆,就没有身份。没有身份,就没有存在。你会变成一个空壳,一个行走的肉体,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要她还活着,”罗亦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只要她还存在,只要我还记得要找到她——我就还是她父亲。”
“你已经不记得她了。”
“我会记得要保护她。”
林昭的残影沉默了几秒。她的轮廓波动着,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破。“愚蠢。”她最终说,声音里带着某种罗亦无法解读的情绪,“和当年一样愚蠢。”
罗亦不再理会她。
他抬起右手,手掌缓缓伸向墙面。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帧都充满挣扎。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照片时停顿了一瞬,然后,他用力按了下去。
这次没有剧痛。
只有虚无。
一种绝对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不是失去什么的空虚,而是从未拥有过的空白。女儿满月时在怀里打哈欠的模样——那个小嘴巴张得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打完哈欠后满足地咂咂嘴——蒸发。不是忘记,是那段记忆从未存在过。
学走路时摔跤后瘪嘴要哭的表情——她坐在地上,看着擦破皮的膝盖,嘴唇开始颤抖,眼眶里蓄满泪水,但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先看了看他的反应——蒸发。
第一次含糊不清喊出“爸爸”时喷在他脸颊的奶香味——那是清晨,她刚喝完奶,趴在他肩膀上打嗝,然后突然发出“ba…ba…”的音节,温热的气息带着奶味喷在他脸上——蒸发。
这些记忆,这些构成他作为父亲这个身份的核心片段,像被橡皮擦狠狠抹去的铅笔字迹,一点点消失,不留任何痕迹。没有残留,没有回声,没有那种“我记得我忘记过什么”的诡异感觉——就是纯粹的空白。
罗亦瘫坐在地。
不是跪倒,是瘫坐,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他靠着墙滑下去,背脊撞击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里的数据流不再是流动的光点,而是扭曲的色块,旋转、混合、分离。他看见蓝色和红色交织成螺旋,看见绿色和紫色碰撞出火花,看见白色吞噬一切。
但右手还死死攥着磁卡。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肤被刺破,血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一滴落在流动的地面上。那些血珠没有散开,而是悬浮在数据流表面,像红色的珍珠,缓慢地滚动着。
空脑者的投影在远处重新凝聚成型。
这次他的轮廓比先前更淡,几乎透明,像是一团随时会消散的烟雾。但声音却平稳得诡异,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像是在朗读一份技术报告:
“你已无可用记忆,何必挣扎?记忆是意识的基石,情感是人格的框架。你现在既没有基石,也没有框架,只是一团混乱的神经信号。放弃吧,让我完成清洗协议,至少这样还能保住你最基本的生物功能。”
罗亦抬起头。
他的视线无法聚焦,空脑者的投影在他眼里是三个重叠的虚影。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试了两次,才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
“还……有……一……段……”
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
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第一次失败了,手臂一软,整个人又摔了回去。第二次,他用膝盖顶着地面,一点一点把身体撑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百岁老人,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终于,他站直了。
摇摇晃晃,但确实站着。
他把左手伸进裤袋,手指摸索着,找到了那张磁卡。指尖触碰到金属边缘时,传来灼热的刺痛——不是心理作用,卡片真的在发烫,温度高得异常。他用力抽出磁卡,动作因为颤抖而显得笨拙。
磁卡在他手里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罗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制服已经被血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撕开衣襟,露出下面的模块接口——那是林昭很久以前植入的神经接入点,后来被多次改造,现在成了一个复杂的混合接口。金属外壳上布满了划痕和焦痕,中央的插槽边缘已经变形。
他用颤抖的手,将磁卡对准插槽。
第一次没对准,金属边缘划过皮肤,留下另一道血痕。第二次,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然后用力插了进去。
磁卡进入插槽的瞬间,传来清晰的咔嗒声。
紧接着是剧痛。
不是神经痛,是物理性的疼痛——磁卡边缘割开了插槽周围的皮肤,血立刻涌出来,顺着金属凹槽往下流淌,滴在控制台表面。那些血滴落在光滑的金属面板上,没有散开,而是像有生命一样,沿着预设的电路纹路蔓延,形成诡异的红色图案。
系统警报声在这一刻炸响。
不是温和的提示音,是尖锐的、高频的、令人耳膜刺痛的蜂鸣声。红光在整层空间疯狂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警报声的加强。数据流开始暴走,蓝色的光点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四处冲撞,在墙壁上撞出一个个涟漪。
罗亦开始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尖锐的痛感从脚底传来,穿透靴底,刺进脚掌,沿着腿骨一路上升到脊椎。地面开始龟裂,不是物理性的开裂,而是数据结构的崩塌。一道道黑色的裂缝在他脚下蔓延,从那些裂缝里涌出更浓稠的蓝色数据流,像触手一样缠绕他的脚踝,试图把他拖进深渊。
他用力挣脱,继续前进。
第七道墙在他面前开始崩塌。
不是缓慢的倒塌,而是爆炸式的解体。墙面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那些碎片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空中,开始旋转、重组。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碎片之间碰撞出蓝色的电火花,发出噼啪的声响。
最终,所有碎片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女儿的意识体。
不是那种甜腻的电子合成音,不是系统模拟出来的虚假形象,而是真实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那个人形轮廓里传出来:
“爸爸……我在这里……他们把我关在防火墙后面……好冷……到处都是数字……我看不到你……”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信号极差的通讯,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罗亦伸出手。
他的手指穿过那些悬浮的数据碎片,触碰到了一团微弱的暖意。那不是真实的温度,而是某种神经信号模拟出来的触感,但对他来说,那就是真实。
“我来了。”他说。
然后他撞进了墙体残骸。
穿过那些旋转碎片的瞬间,最后一段记忆被抽离。
那是陈远山推门走进他事务所的早晨。雨砸在窗上,发出密集的啪嗒声。咖啡已经在手边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委托书摊在桌面上,钢笔压着纸角,墨迹还没完全干透。陈远山站在门口,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但眼睛里藏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罗亦忘了。
忘了自己为什么接下这个案子。
忘了陈远山说话时的表情是恳求还是威胁。
忘了当时心头掠过的莫名不安是什么感觉。
忘了钢笔在纸上签名时发出的沙沙声。
忘了雨停之后窗外的霓虹灯是什么颜色。
所有这些细节,全部蒸发。
但有一种感觉留了下来。
不是记忆,不是画面,不是声音,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必须找到真相,必须带某个重要的人回家。那种感觉沉在胸腔深处,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痛楚,但也烫得他无法忽视。
墙体彻底崩塌。
后面的景象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圆形的平台,悬浮在数据流的中央。平台不大,直径大约三米,表面是光滑的黑色金属,边缘没有任何护栏。平台中央,女儿的意识体蜷缩在那里,身体周围缠满了发光的锁链。那些锁链不是实体,而是由流动的代码组成,每一节锁链都在不断变化,闪烁着蓝白色的光。
她抬起头。
脸上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但罗亦能感觉到她在看他。她的眼睛位置有两团微弱的光点,那光点里映出他的倒影。
“爸爸……”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数据流的嗡鸣淹没,“你来了……”
罗亦走上平台。
锁链自动向两侧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那些代码锁链在移动时发出细碎的、像玻璃破碎一样的声音。他走到平台中央,在女儿的意识体面前蹲下。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但手指穿过了那团轮廓,什么都没有碰到。
“我碰不到你。”他说。
“因为我不在这里。”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眼泪流不出来——她没有实体,“这只是我的意识投影,真正的我被锁在更深的地方。爸爸,你要救我出去……”
罗亦点头。
他站起来,转身走向平台边缘的控制面板。那是一个简洁的黑色操作台,表面只有一个屏幕和一个红色按钮。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系统状态图,各种曲线和数据流在不断刷新。
空脑者的声音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压下来。
不是通过扬声器,而是直接投射到意识里,音量巨大,震得空气都在颤动:
“情感病毒一旦释放,所有觉醒者将陷入混乱。他们会同时经历被删除的所有痛苦记忆——童年的创伤,亲人的死亡,背叛的刺痛,失败的耻辱。认知系统会过载,神经突触会烧毁,很多人会直接疯掉,更多人会成为植物人。你确定要这么做?”
罗亦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看四周,眼睛只盯着屏幕上的那个红色按钮。按钮在缓慢地闪烁,频率和他的心跳同步。
他伸出手。
手掌按在操作面板上,那些还没干涸的血迹在光滑的表面留下暗红色的掌印。屏幕立刻响应,弹出一个全息对话框,对话框中央是那个闪烁的红色按钮,按钮下方有一行小字:
【警告:此操作不可逆转】
【是否引爆情感病毒?】
罗亦的手指悬在按钮上方。
他停顿了三秒。
这三秒里,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记忆已经空了,但本能还在。本能告诉他该怎么做,本能告诉他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本能告诉他,有些选择即使代价惨重,也必须去做。
他按下了按钮。
倒计时立刻启动。
巨大的数字投影在平台上方:十、九、八……
全球十二个城市的节点坐标在屏幕上次第亮起,每个坐标后面跟着一个同步进度条。进度条开始填充,速度很快,几秒钟就涨到了百分之三十。
女儿的意识体在他身后轻声说:“爸爸……你会忘记我吗?”
罗亦转过身。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模糊的轮廓,看着那两团代表眼睛的光点。他走过去,再次蹲下,虽然碰不到她,但还是做出了拥抱的姿势。
“不会。”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就算我想不起来你是谁,就算我忘掉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名字——我也会记得要保护你。那不是记忆,那是本能。本能不会消失。”
七、六、五……
控制台开始剧烈震动。
平台边缘的数据流像沸腾的水一样翻滚,蓝色的光点疯狂跳跃。缠在女儿意识体上的锁链一根根断裂,每断裂一根就化成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她的轮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渐渐融化的冰。
但她笑了。
罗亦能感觉到她在笑。不是看到,是感觉到——某种温暖的、柔软的、充满信任的情绪,从那个轮廓里散发出来,包裹着他。
“爸爸,”她说,声音越来越轻,“带我回家……”
四、三、二……
罗亦最后看了她一眼。
他把那个轮廓、那两团光点、那个笑容,用力刻进自己空白的脑海。不是用记忆,是用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用灵魂,如果灵魂存在的话。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走向出口。
没有回头。
一。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系统崩溃的轰鸣从身后炸开。
那不是声音,是某种更本质的震动——空间本身在颤抖,时间本身在扭曲。蓝色的数据流像海啸一样从平台中央爆发,吞没了女儿的意识体,吞没了控制台,吞没了整个第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