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无声滑开的瞬间,冰冷的空气如实质般涌出,带着金属与臭氧混合的气味。罗亦踏出电梯,靴底落在第七层的地面上——没有实地,只有流动的数据结构,像是踩进一片由记忆碎片组成的沼泽。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漾开一圈圈涟漪,那些涟漪扩散到远处又反射回来,带着模糊的回声。
他低头看向裤袋,磁卡隔着布料持续发烫,握在手里时温度透过皮肤传到神经末梢,像攥着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烙铁。耳机里传来739号断续的语音,信号质量极差,夹杂着电流杂音:“同步率……已达临界……空脑者在加速……系统自毁程序……”
声音戛然而止。
罗亦抬手按了按耳机,没有回应。他继续向前走去,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实验室的白墙上浮现出血迹,陈远山签字的钢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林昭手中的注射器针尖反射着冷光。这些画面如同被撕碎的胶片,在他身侧悬浮、旋转,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敢真正靠近。
第一道墙出现在前方十步处。
那不是实体墙,而是由无数张人脸拼成的全息屏障。那些脸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各异——惊恐的瞪大眼睛,愤怒的咬紧牙关,茫然的张开嘴唇,呆滞的面无表情。最诡异的是,所有人脸的嘴唇都在同步开合,发出无声的言语,像是集体默诵着某种古老的咒文。
罗亦停下脚步,盯着那道墙看了三秒。他知道自己必须通过,而通过的代价就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指尖缓缓伸向墙面。
指尖触及的瞬间,剧痛从太阳穴炸开。
那不是生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刻、更本质的剥离感——像是有人用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大脑皮层,从记忆存储区剜走了一块。他清楚地感觉到某个记忆片段被抽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忘了。
忘了自己第一次扣下扳机时瞄准的是谁。
那本该是刻骨铭心的画面:训练场的靶标,握枪时手心的汗水,教官在身后的呼吸声,扳机扣动时的阻力,子弹射出时的后坐力,靶心被击穿时的脆响——所有这些细节,在瞬间蒸发。他记得自己开过枪,记得那是第一次,但瞄准的对象、开枪的原因、击中后的反应,全部变成了一片空白。
疼痛在颅腔内持续搅动,像有根无形的铁钎在缓慢地搅拌脑浆。罗亦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但他没发出声音。他收回手,看到指尖在微微颤抖。墙面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几张人脸开始崩解,像素块如沙粒般飘散。
他迈步向前,穿过那道墙。
身体穿过屏障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视野边缘出现雪花状的噪点。几秒钟后,视觉恢复正常,第二道墙已经出现在面前。
这次是他童年卧室的影像。
影像极其逼真,甚至能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出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破旧的木质书桌摆在窗边,桌面上刻着他小时候乱画的涂鸦。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三盆薄荷,中间那盆叶子边缘已经发黄,那是他忘记浇水的结果。
母亲坐在床沿,背对着他织毛衣。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毛线间,织针碰撞发出细密的咔嗒声。罗亦记得这个画面——那是某个冬日的午后,他感冒在家休息,母亲陪着他。他甚至记得空气里飘着的姜茶气味。
他伸出手,手掌穿透影像。
温暖触感一闪即逝,像是真的触碰到了母亲的肩膀。然后,某种东西从他脑海中剥离了。
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消失了。
他想不起来她说了什么。甚至连她嘴唇开合的形状都变得模糊。那本该是重要的时刻——病床边的白炽灯光,监测仪的滴答声,母亲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说出的最后几个字——现在全部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记得她说过话,记得自己当时哭了,但具体内容,彻底遗失了。
空荡荡的感觉在胸腔里蔓延开来,像是有个无形的空洞在缓慢扩张。罗亦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两秒,然后继续向前走。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一些,但他没有停下。
第三道墙从数据流中缓缓浮现。
墙上是他女儿五岁时的笑脸。她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裙摆上印着小星星的图案。她手里举着一张蜡笔画,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高的那个是他,矮的那个是她,中间还有个更小的,她说那是妈妈。
“爸爸看!”她的声音从墙里传出来,清脆而欢快,“我画了我们全家!”
罗亦在墙前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张笑脸,盯着她眼睛里的光芒,盯着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种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他不想碰这道墙,不想失去这段记忆。
耳机里突然响起739号的声音,这次清晰了一些,但语气急促:“别犹豫,罗亦。系统自毁倒计时只剩四十七分钟。空脑者已经启动了强制清除协议,每一秒都有更多记忆节点被锁定。如果你现在停下,就永远到不了核心控制台。”
罗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咬紧牙关,将手掌重重按上了墙面。
剧痛。
这次是真正的剧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丝刺穿了他的太阳穴,然后用力搅动。神经突触在高压电流下剧烈痉挛,记忆片段被强行从存储区剥离,撕扯着沿途的一切连接。
女儿第一次吹生日蜡烛时的笑声——那咯咯的笑声,带着奶味儿,混着蜡烛熄灭时的轻烟——蒸发。
蛋糕奶油沾在她鼻尖时她皱起的小鼻子——她伸手去擦,结果把奶油抹了一脸,然后大笑起来——蒸发。
她踮起脚尖搂住他脖子,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湿乎乎的吻,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最好了”——蒸发。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触感,这些气味,全部像被橡皮擦狠狠擦掉的铅笔字迹,一点点消失,不留任何痕迹。不是变得模糊,是彻底不存在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罗亦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数据流地面,那些流动的光点在他眼前扭曲变形。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连哭泣的原因都正在消失。
他跪在那里,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撑着地面,缓慢地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他抹了把脸,手背擦过眼睛,抹掉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泪水。
第四道墙已经在前方等待。
那是警校结业典礼的现场。操场上站满了穿着制服的学员,主席台上挂着红色的横幅。阳光刺眼,照得每个人胸前的警徽闪闪发光。林昭站在他左侧,穿着同样的制服,帽子夹在手臂下。她鼓着掌,嘴角带着那种他熟悉的浅笑——礼貌的,保持距离的,但又藏着一点暖意的笑。
罗亦盯着那个笑容看了两秒。
然后他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撞进了墙里。
穿过屏障的瞬间,脑内响起玻璃破碎般的声音。不是真实的声响,而是某种神经信号崩溃时产生的幻听。剧痛从后颈开始,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窜,每一节椎骨都像是被锤子重重敲击。
他忘了。
忘了“林昭”这两个字该怎么念。
那是个简单的名字,两个音节,他叫过无数次。但现在,当他想在脑海里默念这个名字时,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正确的发音组合。嘴唇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形状,声带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就像突然失语的人,明明知道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踉跄两步,伸手扶住墙壁才没倒下。墙壁冰冷而光滑,触感像是某种金属。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等那阵眩晕过去。
第五道墙近在咫尺。
那是他公寓的客厅,地板上散落着空酒瓶。威士忌、伏特加、啤酒,各种瓶子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些已经碎了,玻璃碴在灯光下反射着危险的光。他看见自己醉醺醺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握着最后一个酒瓶。
画面中的他举起酒瓶,狠狠砸向地面。
玻璃爆裂,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他的手掌,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涌出来,混着地上洒出的威士忌,形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液体。
罗亦没有犹豫,直接穿过了这道墙。
掌心被割开的刺痛感在穿过屏障的瞬间蒸发。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晚所有的情绪——自我怀疑像雾气一样散去,愤怒像冰块一样融化,绝望像沙堡一样崩塌。他记得自己砸了酒瓶,记得手被割伤,记得后来去了医院缝针,但所有附着在这些事件上的情感,全部清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光滑,没有任何疤痕。那道伤口,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第六道墙静静矗立在前方。
那是他家门口的景象。门开着,妻子拖着那个旧行李箱站在门口。行李箱的轮子卡在门槛上,她用力提了一下,箱子才越过障碍。她在门口停顿了三秒,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罗亦记得这个画面。
记得她当时穿的外套是深蓝色的,记得围巾是灰色的,记得行李箱上贴满了他们旅行时的托运标签,记得门框上那道他总说要修却一直没修的裂缝。
他闭上眼睛,冲了过去。
穿过屏障时,感官被一层层剥离。先是她头发的颜色——栗棕色,在阳光下会泛出金色的光泽——蒸发。然后是她肩膀的弧度,她总是微微耸着肩,像是随时准备扛起什么重担——蒸发。接着是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那种粗糙的、卡顿的、令人烦躁的声音——蒸发。
最后,连她站在那里的那个事实,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睁开眼,已经站在了第七道墙前。
空荡荡的感觉在胸腔里膨胀,像是有人用勺子挖走了他的心脏,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空洞在呼吸,在收缩,在提醒他失去了什么,但他想不起来具体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