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块贴上终端的瞬间,数据流从透明球体表面炸开。不是扩散,是爆发。蓝色光点不再有序流动,开始在玻璃球内冲撞。球体表面出现裂纹,从接触点向外延伸。裂纹蔓延时发出细密的碎裂声。
罗亦站在终端前。血液在玻璃表面干涸成暗红色纹路。他刚做出选择:开放记忆选择权限,给每个人选择的权利。空脑者的轮廓已经消散,融入数据流,最后那句话还在回响:“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他转身要走,左臂伤口崩裂了。
缝线断开,皮肉翻开。血涌出来,顺着手臂流下,滴到地砖上。滴答声在寂静中很明显。他扯下衬衫下摆,布料已经破烂。快速缠住伤口,打了死结。布料很快被血浸透。
空脑者的轮廓在蓝光里晃动。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机械杂音:“你触发的是全域反抗协议……不是救赎程序……这是系统最后防线……一旦激活……所有接入个体强制经历记忆回溯……无论是否准备好……”
屏幕上的十二城画面开始闪烁。
有规律的闪烁,像心跳。每闪一次,画面里人群的动作就更多。东京街头,穿西装的男人抬手捂脸,肩膀颤抖。纽约地铁站,年轻女孩跪地干呕。新京市街角,穿红裙的女人——面包店老板娘——伸手抓向自己的脸。指甲划破皮肤,留下血痕。血顺下巴滴到胸口。她盯着血手,眼睛睁得很大。
全球节点代表的声音涌进房间。不是通过扬声器,是直接投射到意识里。男女老少,各种语言,重叠成一片嗡鸣。核心信息清晰:
“觉醒者突破认知封锁……”
“记忆屏障瓦解……”
“原生情感数据流量激增……”
“空脑者权限流失率:37%……42%……49%……”
“他们哭出来了。”739号的声音从控制台方向传来。
罗亦转头。不是投影,是半透明的低分辨率影像,蹲在主控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那是林昭的意识碎片简化版。
“情感数据正在侵蚀核心代码。”739号说,声音平静,“悲伤、愤怒、恐惧、愧疚……所有被系统定义为负面而试图删除的情感,正在反向注入协议层。每一滴眼泪,每一声怒吼,每一次心碎,都在重写规则。”
空脑者的投影开始扭曲。
轮廓模糊,边缘撕裂,像素块无法维持稳定。声线严重卡顿:“启……动……熔……断……核……心——物……理……切……断……所……有……神……经……链……接……”
天花板传来机械声。
金属板滑开,降下三根粗大的金属支架。每根支架末端探出数十根细长的电极针头,针尖闪烁蓝色弧光。神经阻断器。通过高压电流烧毁神经突触连接点,永久切断意识与网络链接,也永久损伤大脑。
支架缓缓下降,对准终端,也对准罗亦。
罗亦扫视地面。看到刚才扔下的玻璃针管残骸。弯腰抓起最大的一片,锋利边缘割破手掌。他没停顿,用力砸向最近支架的关节连接处。玻璃碎片在空中旋转,卡进金属铰链缝隙。
支架发出刺耳摩擦声,轨迹歪斜,停在半空,离终端不到二十公分。另外两根支架继续下降,但速度减缓。
“你女儿在服务器第七层。”739号站起身。影像动作僵硬。甩过来一张黑色磁卡。卡片在空中旋转,被罗亦接住。“空脑者用她的意识碎片当防火墙。烧掉第七层,清洗协议就会失去锚点。磁卡是通行密钥,只能用一次。”
罗亦把磁卡塞进裤袋。卡片边缘锋利,割破指尖。他转身走向暗门,听见女儿声音从通风管道传来——甜得发腻,刻意伪装天真:
“爸爸别信他们,我在这里等你。就在管道里,往下爬,很快就能见到我。”
尾音带着电子合成颤音。
空脑者突然发出尖锐啸叫。
高频电子噪音,让耳膜刺痛,牙齿发酸。球形终端表面裂纹疯狂扩展。玻璃开始剥落,碎片从表面脱落,在空气中漂浮,反射蓝光。
罗亦踩上控制台,跃向暗门。后颈模块滚烫如烙铁,温度透过皮肤传到神经。他咬紧牙关,抓住暗门边缘,翻身爬上去。
走廊墙壁在变化。
柔性显示屏技术,墙面变成可编程显示表面。林昭的脸浮现在每一面墙上,从各个角度看着他,嘴唇同步开合:
“记忆植入成功率百分之百。这是科学,不是魔法。只要找到正确神经编码,任何人都可以被重写,任何人都可以被拯救。”
下一秒,所有影像嘴角同时裂开。不是微笑,是撕裂,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牙龈和牙齿。影像持续两秒,然后碎裂。
转过拐角,陈远山影像出现在墙壁上。
不是冷静的陈远山。是疯狂崩溃的陈远山。被绑在医疗椅上,束缚带勒进肉里,脖子青筋暴起。张大嘴嘶吼,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在重复同一句话: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影像眼睛里流出血泪。红色液体顺脸颊流到下巴,滴在白色拘束服上,晕开暗红色的花。
接应者堵在楼梯口。
灰外套沾满油污灰尘,右肩有撕裂口子,露出防弹衬层。脸上有擦伤,嘴角肿着。眼神锐利。
“零忆公社三十七个据点全被攻破。”声音很急,但每个字清晰,“净忆局启动了全面清扫,不再伪装,直接武装镇压。但觉醒者没有停下——他们正在反向入侵市政系统,接管交通灯、广播站、公共显示屏。空脑者在诱你拖延时间,等你到达第七层,清洗协议早就启动了。”
他塞给罗亦一支黑色圆柱体设备,约手掌长度,表面有简单按钮和指示灯:“信号干扰器。能屏蔽半径五十米内所有神经控制信号,持续十分钟。但也会屏蔽你自己的神经接口,你会暂时失去所有增强感知。”
罗亦按下干扰器顶端开关。
设备发出低沉嗡鸣,顶端红灯开始闪烁。通风管道里女儿声音戛然而止。走廊墙壁上影像开始扭曲、碎裂,变成雪花噪点,然后消失。
楼梯尽头安全门自动滑开。不是电子锁解锁,是机械锁被强行破坏——门框变形,门板歪斜挂在铰链上。门后是环形监控室,比之前控制室大,呈圆形布局,墙壁被上百块屏幕完全覆盖。每块屏幕播放不同城市实时画面,但都是混乱失控的现场:
伦敦市中心,穿西装男人对着街角监控摄像头咆哮,领带歪斜,西装敞开,挥舞公文包。眼睛充血,嘴角有白沫。
柏林地铁站,年轻女孩抱着头撞向消防栓,额角破开,血顺太阳穴流到下巴。她在笑,笑声很大,透过监控麦克风传来,混着抽泣杂音。
新京市商场,人群四散奔逃。不是因为危险,是因为突然涌入的记忆。有人蹲地哭,有人对空气大喊,有人紧紧拥抱陌生人。
“他们在找回被删除的记忆。”739号声音从耳机传来——直接通讯,信号很差,时断时续,“痛苦记忆……占比最高……童年创伤……亲人离世……背叛……遗弃……系统以为删除这些就能创造和平……但删除痛苦……也就删除了人性……”
罗亦摸到裤袋里的磁卡。边缘锋利,已经割破指尖皮肤,血渗出来,染红卡片一角。他走到监控室中央主控台前——独立控制节点,整个地下设施中枢。
主控台屏幕亮着红色警告框:
【二次清洗协议准备就绪】
【启动时间:日出(预计1小时47分钟后)】
【覆盖范围:全球】
【预期效果:重置所有异常记忆状态】
空脑者投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轮廓比先前更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只剩一团晃动的光影,边缘有数据流逸散。声音只剩单调电子音:“加入我。你能重建没有痛苦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失去。所有人都会幸福,即使那种幸福是虚构的。”
罗亦盯着那团光影:“我要的是他们能自己选择要不要痛苦。要幸福,也要痛苦。要快乐,也要悲伤。要记得,也要忘记。要真实的一切,不要完美的谎言。”
他把染血的模块——从控制室带出来,一路握在手里的那块——用力按进主控台接口。接口标准设计,与模块契合。血从手心流到模块外壳,顺着金属凹槽流向接口深处,渗进电源核心散热格栅。
屏幕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紊乱。
1:47:00,突然跳到0:23:12,又跳到9:99:99,最后变成乱码。所有城市实时画面同时出现雪花屏,黑白噪点疯狂跳动,覆盖混乱场景。
警报声刺穿耳膜。
多种警报叠加——高频电子蜂鸣、低频防空警报模拟音、语音警告循环播放。天花板开始洒下蓝色灭火气体,不是针对火灾,是针对电子设备过载的惰性冷却气体。气体很浓,很快充满房间,能见度下降。
罗亦在浓雾里摸索,凭着记忆找到通往服务器区域的电梯按钮。手指按下,按钮指示灯闪烁,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是标准货梯,空间很大,内壁不锈钢板,映出他模糊倒影。
739号声音断断续续从耳机传来,信号被气体干扰:“第七层……有七道防火墙……每破一层……你会丢失一段记忆……可能是昨天的午饭……可能是童年的某个下午……可能……是重要的人的脸……你确定要去吗……”
电梯门开始闭合。
门缝还剩十公分时,罗亦透过浓雾看到监控墙上的一块屏幕——新京市中心广场,巨大LED屏下方,喷泉旁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气体遮蔽细节,但他能认出轮廓、站姿、微微仰头看天的角度。
妻子。
她还穿着离开那天的衣服,深蓝色外套,围巾在风里飘动。嘴唇在动,说着什么,没有声音。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是临终前的“记得接女儿放学”,是更早的时候,在他们还年轻,还相信未来的时候,她常说的那句话:
“回家。无论发生什么,记得回家。”
电梯门完全闭合。
金属撞击声沉闷。
电梯开始下降。
失重感传来,胃部轻微不适。罗亦靠在冰冷金属墙壁上,手伸进裤袋,握住磁卡。卡片在发烫,不是心理作用,是真的在发热,像烧红的炭,温度透过布料灼烧大腿皮肤。
他闭上眼睛。
电梯下行时间很长,至少一分钟。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电梯缆索摩擦声,听见隐约的机械运转嗡鸣。
还能听见,很远的地方,像隔着层层岩石和水层,女儿的声音——不是电子合成的,不是系统模拟的,是真实的、微弱的、像从深海传来的呼喊:
“爸爸……”
电梯减速,停稳。
门开之前,罗亦睁开眼睛,松开磁卡,让它落回裤袋深处。
他站直身体,面向即将打开的门。
门开了。
门外是第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