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卡在终端接口的裂口里,金属与塑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屏幕布满蛛网纹路,每一道裂纹下都有细小的电火花在噼啪炸响,像困在玻璃下的萤火虫。倒计时数字疯狂跳动——47:58,47:57,47:56——每个数字都比前一秒减少得更快,仿佛时间本身在加速衰亡。全球十二座城市的坐标在监控墙上同时闪烁红光,像十二颗濒死的心脏在痉挛抽搐,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低沉的系统警报嗡鸣。
罗亦没有拔刀。他反而将掌心整个压在滚烫的金属外壳上,伤口边缘的皮肉瞬间传来灼烧的刺痛。血从指缝间涌出,顺着刀身和接口的缝隙流进电路板深处,在精密的电子元件间蜿蜒流淌。血是导体,也是生物识别介质——系统需要情感密钥,而情感储存在记忆里,记忆刻在神经突触的蛋白质结构中,每一次回忆的提取都在血液里留下微弱的神经递质残迹。
他的血里有搭档咽气时飙升的肾上腺素,有妻子停止呼吸时释放的内啡肽,有女儿从他臂弯里被强行抱走时碎裂的多巴胺通路信号。这些都是钥匙,疼痛铸成的钥匙。
“情感密钥验证成功。”机械女声再次响起,这次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像信号被强行干扰,声音时断时续,“739号……意识体……请求接入……主控通道……警告……通道不稳定……”
监控墙最左侧的屏幕突然亮起雪花点,黑白噪点疯狂跳动了几秒,发出沙沙的杂音。接着画面稳定下来,浮现出女儿的脸。不是之前那种扭曲的合成影像,是真实的实时监控画面——她穿着净忆局标准病号服,坐在白色房间那把塑料椅子上,手腕和脚踝有束缚带的勒痕。背景是浅蓝色的墙壁,墙角有监控探头的红点在闪烁。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因恐惧而扩散,眼眶通红,泪腺已经失控,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在下巴尖汇聚成水珠,一滴一滴落在病号服前襟。她的嘴唇在剧烈颤抖,唇色发白,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
“爸……爸……”
声音清晰得不像电子合成音,带着真实的哽咽,还有某种挣扎的嘶哑——像是有人在掐她的喉咙,气管被压迫发出的艰难气流声,但她拼命挣脱了那双手,哪怕只有一瞬。
罗亦的手指猛地收紧,握住刀柄的指节硌得掌骨生疼,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不是系统模拟的声音,是真的。女儿的意识还在,还在反抗,还在黑暗深处等他点亮一盏灯。
空脑者的残影在中央屏幕闪现。画面质量很差,像传输信号极差的实时通讯,像素块不断碎裂重组。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有凝固的血迹,眼眶深陷,颧骨突出,但眼神依然清醒锐利。他的嘴唇快速开合,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扯出来:
“别信……同步程序说的……鬼话……他们用恐惧……锁住大脑……但亲情……是唯一……能撬开锁的钥匙……”画面剧烈晃动,像是藏身处遭到撞击,背景传来金属扭曲的巨响。他的影像碎成一片数据流,像被风吹散的沙画,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只剩下气音,“快……把你的记忆……灌进去……越痛的……越好……”
画面彻底消失,屏幕恢复城市监控画面,但那些街景里的人影开始出现异常——有人突然停下脚步,有人抱头蹲下,有人茫然四顾。
女儿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变调。
从刚才的哭腔和挣扎,转为冰冷、平稳、毫无感情的机械指令,像自动应答系统,每个音节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父亲,请立即撤离控制室。认知崩溃倒计时已缩短至四十七小时。重复,请立即撤离。系统检测到非法入侵,防御协议即将激活。”
屏幕上的脸还是那张脸,但表情彻底变了——嘴角拉平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眼神空洞得像两颗玻璃珠,泪水还挂在脸颊上,在屏幕冷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光泽。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只剩下执行指令的空壳。
罗亦扯下左袖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布料和伤口黏连,撕开时带下小片结痂的皮肉,但他没停顿——快速缠住后颈发烫的模块。布料很快被新鲜的血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脊背流下。但他没在意,只是盯着屏幕上女儿扭曲的表情——一半是真实的恐惧,肌肉在抽搐,泪腺在失控;一半是机械的冷漠,面部神经被强行抑制,嘴角僵硬。两种状态在她脸上挣扎角力,像有两双手在撕扯同一张脸皮。
他低声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像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你三岁发烧那晚,三十九度八。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又急又浅。抱着那只快掉光的泰迪熊——耳朵掉了,棉花露出来——蜷在我怀里,浑身滚烫。非要我唱摇篮曲,说不唱睡不着。我五音不全,唱得很难听,调子跑到天边去。你却说‘爸爸唱的最好听’,说完就咳嗽,咳得小身子一抖一抖。后来你睡着了,烧慢慢退了,但抓着我的手指一直没松开,指甲都掐进我肉里。第二天早上,你醒了,第一句话是‘爸爸我梦见你唱歌跑调把月亮吓跑了’。”
屏幕里的女孩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整体的缩放,是右眼瞳孔突然扩大,左眼却保持原状——那是左右脑半球神经控制系统出现冲突的生理表现,自主神经和被控神经在争夺主导权。机械音出现断续杂音,像老式收音机在调频,信号时强时弱:“……撤离……指令……冲突……情感干扰……检测到……原生记忆……优先级……重新评估……”
林昭的面孔在屏幕右下角弹出。
不是视频,是静态图片,像素很低,像是从某个老旧的档案数据库里调取的证件照。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但罗亦认得那个口型——很多年前,他们在警校地下射击场训练时发明的一种暗语,用来在不能出声的环境下传递信息。那时子弹呼啸,耳塞隔音,他们靠读唇交流。
那个口型是三个音节:“赌一把。”
罗亦咬破舌尖。牙齿刺破柔软的肌肉组织,血腥味瞬间漫过齿间,混合着铁锈的金属味和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疼痛。他右手猛地拍向终端侧面的物理重启键——不是触摸屏上的软键,是藏在机壳凹槽里的硬重启按钮,需要用力按压三秒才会触发,是工程师留的最后保障。
屏幕蓝光暴涨。
不是正常启动的柔和蓝光,是过载的、刺眼的、几乎要烧毁显示单元的强蓝光。所有十二块监控屏同时黑屏三秒——不是待机的黑,是彻底断电的漆黑,连电源指示灯都熄灭了。
地下空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绝对的、厚重的、压迫性的黑暗。只有终端接口里还在溅射零星火花,像黑暗中燃烧的萤火虫,每一颗火花都在空中划出短暂的金红色弧线,然后湮灭。
三秒。
在黑暗中,罗亦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通风管道深处隐约的金属撞击声,听见门外重新响起的脚步声——更多,更密集。
三秒后,屏幕重新亮起。
不是循序渐进的启动,是突然的、全屏的、刺眼的白光,然后画面才加载出来。
“检测到非法数据注入。”警报声刺穿耳膜,不再是机械女声,是更尖锐的合成音,像金属刮擦玻璃,高频声波让牙齿发酸,“来源:宿主深层记忆区。分析成分:强烈负向情感记忆。分类:创伤、丧失、悲痛、愧疚。浓度:临界值。警告:可能触发系统防御机制——共情过载协议。”
女儿的脸重新出现在主屏幕。
这一次,泪水真实地冲刷着电子纹路——不是之前挂着的泪痕,是新的泪水,从她眼眶里不断涌出,像决堤的河,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汇聚,一滴一滴砸在病号服前襟,浸湿出一片深色。她的嘴唇在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用力压抑某种巨大痛苦时的生理性痉挛。声音很弱,但每个字都像用尽全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他们……在我脑子里装了开关……只要我反抗……就会疼……”她深吸一口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是忍着剧痛,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是一般的疼……是神经疼……像有人……用烧红的针……扎进脑子里……搅……”
她又吸了一口气,眼泪流得更凶:
“爸爸……你记得幼儿园手工课吗……那天……下雨……我做的黏土兔子……缺了只耳朵……我哭了……说兔子会疼……你趁老师不注意……偷偷用橡皮泥补上了……还……还用牙签……画了笑脸……说现在兔子……高兴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只剩气音,像烛火熄灭前的最后一丝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