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亦从那栋荒岛建筑的阴影中走出来时，雨已经小了，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灰白的天色中飘荡。他在建筑里待了三个小时——翻看那些残缺的实验记录，检查生锈的服务器机架，阅读墙上用喷漆潦草涂写的警告：“勿唤醒沉睡者”。空脑者说的“答案”就在这里：全球协议的第一版草案，第一批受试者的原始数据，还有那个关于主宰者真相的碎片——它不是个体，是协议的人格化防火墙。

现在他回到了码头区。快艇把他送到七号码头外围的礁石区后就离开了，他独自蹚水上岸，湿透的衣服在夜风中冷得刺骨。外套内袋里的存储盒紧贴着胸口，传来微弱的温热——林昭十岁前的完整记忆备份，从沉船服务器底层隔层找到的最后秘密。

他需要找个地方处理这个存储盒，还有从荒岛带回的那些数据碎片。

渡轮还停在临时栈桥旁，但乘客已经全部下船。他混入人群中，低头穿过码头，模块在背包里突然震动起来。他伸手按住，金属外壳烫得像要烧穿布料。广播系统在这时完全静默，连海风声都显得太响。

他走到一个集装箱转角处停下，背靠着锈蚀的金属板，取出模块。屏幕自动亮起，林昭的实验日志一行行弹出，被删改的部分用红框标出。文字滚动到某一段时停住：“主宰者非个体，是协议人格化防火墙，情感数据可触发漏洞。”

罗亦脚步没停，但呼吸慢了一拍。空脑者的信号彻底断了，终端再无回应。

街角便利店门口站着个戴耳机的年轻人，正低头刷手机。耳机里漏出的声音让罗亦猛地刹住脚——是他女儿在哼歌，调子没错，语气却像被谁捏着嗓子念出来的，每个音符都透着机械的扭曲。他盯着那人看了两秒，对方毫无察觉，还跟着节奏晃了晃头。

罗亦转身走进巷子，把模块放在膝盖上。日志还在自动播放，翻到某页时跳出一张结构图，标注着“意识同步潜入阶段启动”。图表显示，全球网络的十二个主要节点中，已有七个进入同步状态，剩余五个的进度条在缓慢攀升。他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没按下去。

女儿的声音又从巷口飘进来，这次是句完整的话：“爸爸，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他抬头，看见三个不同方向的路人同时停下脚步，摘下耳机望向他。没人说话，但他们的眼神一模一样，嘴角弧度也分毫不差——那是被同一段意识碎片感染后的同步反应。罗亦收起模块，起身往反方向走。身后脚步声跟上来，不紧不慢，始终保持五步距离。

咖啡店玻璃门映出他的脸，眼下青黑，嘴角绷着。推门进去时铃铛响了一声，柜台后的店员笑着问要喝点什么。罗亦点了最苦的黑咖，趁对方转身冲泡，迅速把模块插进店内终端接口。屏幕闪了闪，跳出倒计时：四十八小时。下方有一行小字：“全球同步剩余时间”。

店员端来咖啡，杯子上画着笑脸。罗亦没碰，只盯着倒计时看。店员站在旁边没走，轻声说：“您女儿喜欢草莓味。”罗亦抬头，对方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笑，“她说您总忘记她爱吃什么。”

他抓起模块塞回口袋，推门离开。街道上行人如常，但每隔十几步就能听见女儿的声音从某副耳机里渗出来。公交站牌下、报刊亭旁、出租车内，声音内容不同，语气却越来越机械。罗亦拐进地铁站，刷卡时闸机屏幕突然显示一行字：“同步已转入潜意识层，抵抗无效。”

车厢里人不多，他选了角落位置坐下。对面座位的女人正在听音乐，耳机线垂到膝上。罗亦闭眼假寐，却听见她哼起了女儿睡前常唱的摇篮曲。他睁开眼，女人冲他微笑，嘴唇没动，声音却清晰传来：“找到载体前，所有人都会是我的传声筒。”

列车到站，女人起身下车，临走前回头看他一眼。罗亦没追，只打开终端调出地图，把林昭日志里的坐标一个个标上去。红点连成网，中心落在城东废弃数据中心——那是净忆局早期的实验基地，五年前因事故关闭，但地下设施可能还在运行。他收起终端，抬头发现整节车厢的乘客都在看他，耳机里统一传出同一个声音：“你逃不掉的，爸爸。”

他起身走向车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踏出车厢时，广播响起温柔女声：“下一站，新京记忆科技园区。”罗亦没回头，径直走向出口。阳光刺眼，他眯起眼，听见身后所有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一支沉默的军队。

他走出地铁站，沿着街道快步前行。存储盒在胸口发烫，模块在背包里震动，两股不同的热量在身体两侧形成诡异的对称。他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存储盒里的数据读取出来——那个备份可能不只是林昭的记忆，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比如她收集的证据，她留下的线索。

街角有家二手电子设备店，橱窗里摆着老式数据读取器。他推门进去，店里很暗，堆满各种废弃设备。老板是个老头，正戴着放大镜修理一块电路板。

“能读这种存储盒吗？”罗亦把存储盒放在柜台上。

老头拿起存储盒，对着灯光看了看。“定制封装，神经数据专用。需要特殊接口。”他从柜台下翻出一个适配器，“这个应该可以。但我要提醒你——这种存储盒通常有生物锁，需要原主的生物特征才能完全读取。”

“如果原主不在了呢？”

“那就只能读取表层数据。”老头把适配器接上读取器，“深层记忆需要活体验证。”

罗亦点头。老头开始操作，屏幕亮起，进度条缓慢前进。读取到百分之三十时，系统弹出提示：“检测到生物锁。请输入授权代码或提供生物样本。”

老头看向罗亦：“你有她的东西吗？头发、皮屑、任何带有DNA的东西。”

罗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式U盘——从林昭旧公寓书架夹缝里找到的。U盘外壳可能留有她的指纹或皮肤细胞。老头接过，用棉签在表面轻轻擦拭，然后放入分析仪。几秒后，系统提示：“生物特征验证通过。允许深度读取。”

存储盒的指示灯从规律的闪烁转为常亮。大量数据开始涌入读取器：首先是林昭十岁前的记忆碎片——生日蛋糕、实验室、父亲的笑脸、注射器的针尖。然后是她在净忆局工作期间偷偷备份的文件：实验记录、财务账目、通讯截屏。最后是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名是“最后防线”。

罗亦点开文件夹，里面有三份文件。第一份是地图，标注了十二个地点——全球协议的节点位置。第二份是名单，列出了所有参与者的名字和职务。第三份是一段视频，拍摄日期是三个月前，正是林昭“自愿接受治疗”的前一周。

视频里，林昭坐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背景是水泥墙，没有窗户。她看起来憔悴，但眼神清醒。

“如果有人在看这个，说明我已经无法亲自完成该做的事了。”她直视镜头，“存储盒里的数据足以摧毁整个系统，但需要同时上传到所有十二个节点。单点上传会被拦截，多点同步才能突破防火墙。”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我知道他们会找到我，会对我做那些事。但我在被完全控制前，做了这个备份。也设置了一个触发器——当我的人格被彻底覆盖时，这个存储盒会自动向预设的联系人发送坐标。罗亦，如果你收到这个，说明我已经不是我了。但请你……完成我没能完成的事。”

视频到这里结束。

罗亦关掉文件。老头看着他：“这东西很烫手。”

“我知道。”罗亦收起存储盒，“适配器我买了。”

付钱离开店铺，罗亦重新走进阳光里。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但那些戴着耳机的人更多了——几乎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他们走路的节奏开始趋同，步幅一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罗亦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他需要制定计划：同时攻击十二个节点，需要人手，需要设备，需要时间。而他只有四十八小时。

终端在这时震动。他以为是空脑者，但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接通，对面传来经过处理的声音：

“罗亦先生，我们注意到你获得了某些敏感数据。陈先生想和你做个交易——交出存储盒，我们可以保证你女儿的安全，并为你提供新的身份，让你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罗亦没说话。

“你有十分钟考虑。”对方说，“我们在你周围布置了十二个人。如果你拒绝，我们会采取必要措施。”

通话切断。

罗亦环顾四周。巷子两头都有人影出现，沉默地堵住出口。他数了数，正好十二个，穿着普通的便服，但站姿和眼神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

他背靠着墙壁，手伸进外套内袋，握住存储盒。温热的触感传来，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模块，屏幕亮起，显示着那十二个节点的坐标。他快速输入一串代码——林昭在实验日志里隐藏的后门指令。系统提示：“是否启动多点同步上传？”

他选择了“是”。

倒计时开始：十秒。

巷子两头的人开始逼近。

九秒。

罗亦举起模块，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八秒。

第一个人掏出了神经干扰器。

七秒。

罗亦按下确认键。

六秒。

数据流开始上传。

五秒。

十二个节点的坐标在地图上同时闪烁红光。

四秒。

巷子里的十二个人突然停下脚步，捂住耳朵——他们体内的植入体接收到了异常信号。

三秒。

罗亦转身，翻过身后的矮墙。

两秒。

他落地，滚进另一条巷子。

一秒。

身后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像无数蜜蜂同时振翅。

零秒。

城市某处，第一台服务器过载烧毁的火光，映红了天空。

罗亦在巷子里奔跑，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存储盒在胸口发烫，像要燃烧起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十二个节点，他只瘫痪了一个。还有十一个，还有四十七个小时。

还有那个终极问题：如果必须摧毁整个系统才能拯救林昭，那系统中那些无辜的、被篡改了记忆的人，会变成什么？

他跑到巷子尽头，推开一扇生锈的铁门，冲进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面停着几辆破旧的汽车，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霉味。他靠在墙边喘息，取出终端。

屏幕上，空脑者的消息终于再次出现：

“第一击漂亮。但他们会加强防御。接下来会更难。”

“我女儿在哪里？”罗亦回复。

“安全的地方。完成所有节点后，你会见到她。”

“林昭呢？”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发来回复：

“她还活着。但时间不多了。”

罗亦关掉终端，仰望停车场天花板上漏进的些许天光。雨彻底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角灰蓝的天空。

他握紧存储盒，温热透过掌心传来。

还有四十七个小时。

还有十一场战斗。

还有无数个需要做出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停车场的另一扇门，走进更深的城市阴影中。

锈港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