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港火种

罗亦推开门时，晨光正好刺破海平面。便利店的风铃在身后叮当作响，店员含糊的“欢迎下次光临”被玻璃门隔断。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适应光线。背包挂在右肩上，里面的模块紧贴脊背，透过布料传来持续的热量——像揣着一颗即将燃烧的心脏。

码头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出轮廓。生锈的吊机骨架、坍塌的仓库、歪斜的集装箱堆，像一具巨大骸骨躺在海岸线上。远处有渡轮的汽笛声，低沉绵长，被海风撕成碎片。他朝码头深处走去，鞋底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有海水的咸腥味，混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背包里的模块热得更明显了，温度透过布料，烫着他的后背。

他需要找个地方处理这东西。空脑者的警告在脑子里回响：“毁了它，系统就没了重启的钥匙。”但林昭在镜中的口型说：“别信他。”两句话在神经突触间冲撞，像两股反向的电流。

集装箱堆场出现在左手边。生锈的货柜层层叠叠，形成钢铁迷宫。他拐进去，在狭窄的通道间穿行。脚步声在金属墙壁间回荡，每一次回响都在暴露他的位置。最后他在一个半开的货柜前停下。门虚掩着，门轴锈死了，只能推开一道三十公分的缝隙。他侧身挤进去，货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地面上的干涸油渍和角落里的鸟粪。光线从门缝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光带。

他蹲下身，把背包放在地上。拉链拉开，手伸进去。指尖触到模块温热的金属外壳。他把它取出来，放在眼前。晨光从门缝斜射进来，照在模块表面——哑光的金属，布满细密的划痕，边缘有凹凸的刻字。主宰者权限认证码。

终端在这时震动。他掏出来看，屏幕碎了，但还能显示。空脑者的新消息：“织忆会已锁定沉船位置，他们想要密钥，不是你女儿。你现在的位置不安全，立刻移动。”他盯着消息看了三秒，然后按灭屏幕，把终端塞回口袋。

手重新回到模块上。他沿着外壳边缘摸索，寻找卡扣。如果现在毁掉它，林昭十岁生日的记忆会永远消失。如果他留着它……

外面传来脚步声。

罗亦的手停在模块上。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踩在碎石上，细碎而有规律。在集装箱之间穿行，正在靠近。他透过门缝往外看。晃动的影子——至少三个人，穿着深色衣服，动作干练。不是净忆局的制服，更低调，更专业。

织忆会。

脚步声停在他藏身的货柜外。寂静持续了几秒。只有远处海鸟的鸣叫和海浪拍岸的闷响。然后货柜门被猛地拉开。

光线涌进来，刺得罗亦眯起眼。门口站着两个男人，黑色夹克，黑色裤子，手里拿着短棍状的设备——神经干扰器，顶端闪烁着幽蓝的光。他们看见罗亦，动作停顿了半秒。

罗亦动了。他冲出去，肩膀撞在左侧那人的胸口。同时右手从腰间抽出折叠刀——刀身很短，但足够锋利。刀锋划过右侧那人持干扰器的手腕。血溅出来，滴在灰尘上。干扰器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被撞开的人踉跄后退，但很快站稳。手伸向腰间，拔出一把枪——不是实弹枪，是脉冲枪，枪口有蓝色的能量环在旋转。罗亦没给他瞄准的机会。侧身滚到旁边的集装箱后面。脉冲弹擦着箱体飞过，打在后面的铁皮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凹陷。

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逼近。第三个人，从货柜后方绕过来，手里也拿着脉冲枪。罗亦被夹在中间。左右都是集装箱墙壁，前面和后面都有枪口对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朝左侧冲去——那里有两个货柜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他挤进去，缝隙太窄，背包卡住了。他用力一扯，拉链崩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终端、工具、绷带、能量棒。他没时间捡。把背包甩掉，只抓着模块，继续往前挤。身后的追兵在缝隙外喊话，但没开枪——缝隙太窄，子弹可能反弹。

他从另一头挤出来，到了集装箱堆场的另一侧。这里更靠近码头边缘，海水就在二十米外，拍打着水泥护岸。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还在缝隙那头，暂时没追上来。转身朝码头边缘跑。打算从那里绕回主干道。

刚跑出几步，前方又出现两个人影——从一排货柜后面走出来。又是织忆会的人。前后夹击。

罗亦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左边是集装箱堆，右边是海水，前面和后面都是追兵。他握紧手里的模块。金属外壳硌着掌心，温度在升高。前方的人举起枪：“把东西交出来，可以让你走。”

罗亦没说话。他知道交出模块的结果。织忆会拿到密钥，会立刻销毁所有备份，包括他女儿意识基底里的那份。到时候，林昭的记忆会永远消失，他女儿的人格也会崩塌。但不能硬拼。对方有五个人，都有武器。他只有一把折叠刀，还钝了。目光扫过右侧的海水。码头这一段的护岸很高，跳下去至少有五米落差。下面是深水区，海流很急，水温很低。

追兵在逼近。距离缩短到十米、八米、五米。

罗亦做了决定。他把模块从口袋里掏出来，握在手里，高高举起。追兵的动作停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金属上。“你们要这个，对吧？”他说，声音在空旷的码头里回荡。然后用尽全力，将模块朝远处的海面扔去。

金属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晨光中反射出黯淡的光。飞过集装箱堆，飞过生锈的吊机骨架，飞向二十米外的海水。追兵中有人骂了一声，朝模块落下的方向冲去。但已经来不及了。模块落进海里，溅起一小片水花，然后沉了下去。

罗亦趁这个机会，转身冲向左侧的集装箱堆，找到另一个缝隙钻进去。身后传来喊声和脚步声。但这次追兵分散了——一部分去海里打捞模块，一部分继续追他。

他在集装箱迷宫里左拐右拐。靠着记忆中的方向感朝码头出口移动。心跳很快，呼吸急促。刚才那一扔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伤口在疼，太阳穴的撕裂伤又开始渗血。布料黏在皮肤上，每次动作都传来撕裂的痛感。

前面出现一条相对宽敞的通道，通向码头的主干道。他冲出去，却看到主干道上有车灯。净忆局的装甲车，刚好驶进码头区。车顶的探照灯扫过来，刺眼的白光在碎石地上切割。前有净忆局，后有织忆会。

罗亦停下脚步，背靠着集装箱墙壁，喘着气。汗水从额头滴下来，混着血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抹了把脸，视线有些模糊。装甲车门打开。穿黑色制服的特勤人员下车，手持扫描仪和武器。他们看到了罗亦，也看到了从集装箱堆里追出来的织忆会成员。两方对峙。

“净忆局执行公务，放下武器！”特勤队长举起扩音器。织忆会的人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慢慢举起手。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实弹枪，理论上不算致命武器，但脉冲枪也属于管制装备。

罗亦趁这个机会，悄悄往后退。退进集装箱堆的阴影里。沿着货柜之间的缝隙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身后传来对话声——净忆局在盘问织忆会的人，双方在交涉。他拐过几个弯，离主干道越来越远。这里靠近码头的废弃维修区，有几栋破旧的水泥建筑。他冲进其中一栋的门洞，里面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和垃圾。找了个角落蹲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

心跳如鼓，肺像要炸开。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被模块的棱角划破了，血混着铁锈，黏糊糊的。外套内袋空荡荡的，模块已经扔进海里了。但那是假的。他在便利店洗手间里调了包。真正的模块还在身上，用防水袋包着，塞在裤子内侧的口袋里——一个隐蔽的位置，不容易被搜到。扔进海里的是一个空壳，里面塞了几块废电路板和配重。重量和手感都很像，足以骗过追兵的眼睛。

他需要时间。织忆会的人发现打捞上来的是假货后，一定会回头找他。净忆局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肯定收到了通缉令。

终端震动。他掏出来看，屏幕碎了，但还能显示。空脑者的新消息：“模块定位信号消失。你做了什么？”打字回复：“扔海里了。假的。”几秒后，回复来了：“聪明。你现在在哪？”“码头西区，废弃维修仓库。”“待着别动。我派人接应。”

罗亦关掉终端，塞回口袋。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疲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混着疼痛和失血的眩晕。他知道不能睡，睡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但眼皮越来越重。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净忆局的人在搜查建筑。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撑着墙壁站起来。这栋建筑有两个门，他进来的是前门，后门在另一侧。他贴着墙朝后门移动，尽量放轻脚步。地板是水泥的，有些地方已经开裂，长出了杂草。

走到后门口。门是木制的，已经腐朽，门板上有裂缝。他凑到裂缝前往外看——外面是一个小院子，堆着生锈的油桶，院墙已经倒塌了一半。没有看到人。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几乎同时，前门方向传来喊声：“他在后面！”

罗亦不再隐藏。猛地冲出去，跨过倒塌的院墙，朝码头边缘跑去。那里有一排水泥墩，是用来系泊船只的，现在空荡荡的，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跑到墩子尽头。下面是海水，深不见底。

回头。追兵已经从建筑里冲出来。有净忆局的人，也有织忆会的人——两方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暂时合作追捕他。陈远山也在人群里，走在最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罗亦，眼神像在看一个已经落网的猎物。“你跑不掉了，罗亦。”他说，“把真的模块交出来，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条活路。”

罗亦没说话。手按在裤子内侧的口袋上。隔着布料，能摸到模块的形状。它在发热，温度透过防水袋传来，像一颗缓慢燃烧的心脏。海水在脚下翻涌。浪花拍打着水泥墩，溅起冰冷的水沫。风吹过来，带着咸腥味，吹起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追兵在逼近。距离缩短到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罗亦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