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亦瘫在控制台前,手掌还死死压在数据槽边缘。主宰者权限在指尖发烫,像烙铁灼烧皮肤。他没点确认,也没取消,只是盯着屏幕上那行小字——【是否启动全球同步?】——直到视线开始模糊。
耳机里空脑者的信号彻底断了。最后传来的坐标:新京湾七号码头,夹杂着枪声和金属撞击的杂音。
他扯下早已被血浸透的衬衫,布料黏在太阳穴撕裂的神经接口上,撕开时带下一小块皮肉。他没停顿,将衬衫裹住伤口,打了个死结。血很快又渗出来,在灰白色的布料上晕开暗红。
警报声从走廊灌进来,尖锐刺耳。AI守卫的脚步声逼近,整齐得像阅兵方阵,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里。罗亦撑起身,视线扫过后窗——双层防弹玻璃,但边缘的密封胶已经老化。
他后退两步,助跑,抬脚猛踹。
玻璃应声碎裂,碎片混着雨水喷涌而入。他没犹豫,翻身跳出去。三楼,不算太高,但落地时右脚踝还是狠狠一崴,剧痛直冲脑门。他咬紧牙关没出声,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朝码头方向跑。
身后建筑里传来低沉的机械重组声,像无数齿轮在黑暗中咬合。认知迷宫正在重编路径,试图将他的意识永远锁死在那栋楼里。但他已经逃出来了。
雨还在下,浇透了头发和衣服。他边跑边调出终端残留数据,屏幕在雨幕中闪烁。林昭的名字依旧挂在备份列表最上方,状态栏亮着【待唤醒】。下方有一行小字注释:【完整原始记忆片段缺失,关键节点:十岁生日】。
十岁生日那天的记忆,藏在沉船服务器里。
那是她原始人格最后完整的片段,在被父亲植入服从程序之前,在她成为“林昭博士”之前,在她学会伪装和妥协之前。净忆局不会允许它存在,织忆会更想把它卖给下一个出价最高的买家——那些渴望窥探他人最私密记忆的权贵。
罗亦握紧终端,屏幕映出自己模糊的脸——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血,在屏幕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他盯着那张脸看了两秒,然后按灭屏幕。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救谁才跑。
是为了烧毁一切。
地铁站口挤满下班的人,伞与伞碰撞,溅起细密的水花。罗亦混进人群,把终端塞进内袋,拉好外套拉链。有人撞到他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他没应声,甚至没抬头,只是随着人流往前走。
过闸机时,他用了从空脑者那里拿到的伪造身份卡。机器绿灯亮起,放行。他扫了眼头顶的监控探头——红灯稳定闪烁,AI还没追到这里,或者还没锁定他的新伪装。
列车进站,门开。他挤进车厢,找了个靠门的角落站着。周围乘客都在低头刷手机屏幕,荧光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没人注意他袖口渗出的血迹,也没人注意他湿透的衣服和苍白的脸色。在这个城市,怪异是常态,冷漠是生存法则。
他在终点站下车,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拐进相邻的轮渡码头。晚班渡轮正要起航,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他买了张最低价的船票,检票员接过时多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甲板上风很大,雨势稍缓,但海面的浪依然很高。他靠在栏杆边,盯着远处海面上漆黑的轮廓。新京湾七号码头,废弃多年,曾是集装箱货运枢纽,后来因为地质沉降被遗弃。现在那里只有锈蚀的吊机、坍塌的仓库、和据说闹鬼的传闻。
渡轮在海上航行了四十分钟。靠岸时,他第一个跳下舷板,踏进齐踝深的海水里。七号码头就在前方五百米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搁浅的巨兽。
他脱掉鞋,袜子早已湿透,索性一起扔了。赤脚踩在冰冷的海水和碎石上,一步步朝沉船靠近。那是一艘中型货轮,侧翻在浅滩,船身大半没入水中,只露出锈迹斑斑的甲板和歪斜的桅杆。
潮水正在上涨,已经漫过了船体底层的舷梯。他蹚水过去,摸到货舱的金属舱门——被淤泥和海藻卡死了。他取出终端,用边缘撬开一道缝隙,然后用力将门推开足够一人通过的宽度。
钻进去。
舱内空气浑浊,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海水腥味。应急灯在头顶闪烁,发出惨白的光,勉强照亮四周。服务器主机嵌在右侧墙壁里,外壳是厚重的防水合金,指示灯全灭,像一具金属棺材。
罗亦走到主机前,从背包里取出神经同步器。接口刺进掌心时,他疼得抽了口气——旧伤叠加新伤,皮肤已经脆弱得像纸。但他没停,将数据线插进主机的物理端口。
数据流启动的瞬间,屏幕亮了起来。
林昭的影像浮现在屏幕上——不是成年后的林昭,是个小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她蹲在实验室角落,身上穿着过大的白色实验服,袖子卷了好几折。手里攥着半块奶油蛋糕,嘴角还沾着糖霜。
她低头看着蛋糕,眼神有点呆,像在出神。
镜头外传来陈远山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吃完了就躺上去,爸爸给你最好的礼物。”
女孩抬起头,看向镜头方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的手术台旁,爬上去,躺平。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像个乖巧的玩偶。
画面切到注射器推进静脉的特写。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女孩闭了眼,睫毛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她整个身体松弛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数据突然卡顿。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闪烁,像信号不良的老式电视。同时,罗亦手中的终端炸响警报——刺耳的蜂鸣声在封闭的货舱里回荡。屏幕上跳出一行红字:
【检测到未授权数据访问】
【定位信号已发送】
【AI追捕单位已派遣】
他猛地拔掉同步器,数据线从掌心抽离时带出一缕血丝。来不及处理伤口,他抓住服务器主机侧面一个隐蔽的卡扣,用力一扳——外壳弹开,露出内部的核心模块,拳头大小,表面覆盖着密集的电路。
他扯下模块,塞进背包。几乎同时,舱门方向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咚。咚。咚。
金属门板向内凹陷,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外面有人在用重物砸门。
罗亦环顾四周,看向另一侧的舷窗——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框架。他抓起背包,冲到窗边,翻身钻出去。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
咸腥味灌进鼻腔,他憋着气往下潜。头顶传来扫描仪的红光,透过水面,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射。AI无人机,至少三架,贴着水面低空盘旋。
他沉到船底阴影处,背靠着锈蚀的船壳,一动不动。肺里的氧气在快速消耗,胸口开始发闷。他等,等红光移开,等无人机转向搜索其他区域。
十秒。二十秒。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时,红光终于移开了。他猛地浮出水面,大口吸气,然后再次下潜,朝远离码头方向游去。
岸边有脚步声靠近,手电光柱扫过礁石和破碎的混凝土块。他贴着岩壁挪动,动作尽量轻缓。背包里的模块硌着脊背,沉甸甸的,像背着一块墓碑。
爬上岸时,天边已经泛起灰白。黎明前的黑暗最浓重,但也最短暂。他躲进集装箱堆场的阴影里,背靠着一个锈蚀的货柜,拆开早已破烂的衬衫,重新包扎掌心和太阳穴的伤口。
血已经凝成暗红色的硬块,黏着布料和皮肉。他咬紧牙,一点点撕开,然后用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裹紧。每动一下,伤口就传来撕裂的痛感。
终端震动。
他掏出查看,新消息来自空脑者的加密频道,没有文字,只有一串坐标和一个简短的语音片段:“权限别急着用。全球协议的物理备份在那个服务器里——毁了它,整个系统就没了重启的钥匙。但你要想清楚。”
罗亦盯着屏幕,想起林昭在镜中的口型:
“别信他。”
远处传来引擎轰鸣,低沉有力,不是普通车辆。净忆局的装甲车,至少两辆,正碾过废弃的铁轨,朝码头方向驶来。车顶的探照灯划破晨雾,像苍白的触手在废墟间摸索。
他背起包,朝反方向走。
港口尽头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招牌的霓虹灯坏了一半,只剩下“利”和“店”字还亮着。他推门进去,风铃叮当响了一声。
店员是个年轻男孩,正趴在柜台上打哈欠,看见他进来,懒洋洋地直起身。“要点什么?”
“咖啡。热的。”
店员转身去操作咖啡机,蒸汽嘶嘶作响。等待的间隙,罗亦瞥了眼柜台后方的小电视——早间新闻正在播报。
画面里,陈远山站在新闻发布会讲台后,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他对着镜头,语气沉重但坚定:“我的女儿林昭,因长期精神疾病困扰,已自愿接受专业治疗。感谢各界关心,但目前不方便透露更多细节。”
画面切到一张照片——林昭坐在疗养院的椅子上,对着镜头微笑。笑容标准,眼神却空洞得像陈列柜里的假人,没有焦点,没有温度。
罗亦盯着那张脸,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您的咖啡。”店员把纸杯推过来。
他付钱,接过,转身推门离开。玻璃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电视里陈远山继续发言的声音。
晨光刺眼,他眯起眼睛。背包里的模块微微发烫,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温度,像揣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他捏扁手中的纸杯,滚烫的咖啡溅出来,在手背烫出红痕。他没理会,将空杯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然后迈步,朝城市深处走去。
这一次,他要亲手烧了整个记忆操控体系。
从那个模块开始。
从那些被窃取、被篡改、被贩卖的记忆开始。
从林昭十岁生日那天,被父亲按在手术台上注射“礼物”的那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