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亦把防水外套的拉链拉到顶，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在肩头积成深色的水渍。空脑者走在前头，脚步没停，手里的干扰器屏幕闪着猩红的警示光。他们穿过三条街，中央塔的轮廓在雨幕里显出来，像一根刺破低垂云层的金属巨刺，顶端隐没在翻涌的雨云中。

“守卫换班间隙只有两分钟。”空脑者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塔基周围巡逻的黑色身影，“你负责东侧门禁，我绕后切断备用电源。两分钟后在底层电梯井汇合。”

罗亦点头，从腰间抽出神经同步器——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灰色装置，边缘有磨损痕迹。他将其贴在右侧太阳穴上，冰冷的触感传来。设备启动时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野边缘浮起一层淡蓝色的数据流，像透明的薄膜覆盖在现实之上。

他走到东侧员工入口，伸手按在门禁面板上。指尖传来轻微的震动，系统开始扫描他的生物特征——当然不会通过。但同步器已经介入，伪装成合法权限。识别失败一次，两次，三次。按照预设协议，连续失败三次后，门禁会自动转入故障模式，解锁三十秒。

面板亮起绿灯，金属门无声滑开。

走廊灯光忽明忽暗，地面湿滑，有明显拖拽水渍的痕迹——不久前有人清理过这里。空脑者从另一侧闪身进来，跟在他身后三步远，低声说：“AI守卫激活了认知干扰程序，别相信眼睛看到的路。这里的一切都可能被篡改。”

罗亦没应声，只是加快脚步。通道笔直向前延伸，两侧是光滑的金属墙，每隔十米有一扇紧闭的安全门。转过第一个拐角，墙面突然开始扭曲——原本笔直的通道像被无形的手拧转，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环形回廊。他停下脚步，闭眼三秒，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左手边多出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灰色铁门。

他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中央摆着一台老式控制终端，屏幕亮着，显示着一行字：【林昭-第七批覆写记录】。

罗亦伸手触碰屏幕。同步器立刻反馈来刺痛，像细针扎进指尖。画面跳出来——

林昭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站在无菌操作台前，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尖泛着冷光。她转身面对镜头，眼神空洞得像两颗玻璃珠，嘴唇开合：“执行清除。”

声音平稳，毫无波澜，像在念说明书。

罗亦咬紧牙关，手指没松开。

“她在引导你。”空脑者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杂音，“AI用她的记忆残影制造情绪陷阱，别被带偏。那些画面都是经过剪辑的。”

罗亦深吸一口气，强行断开连接。刺痛感消退，他调出同步器记录的路径图——屏幕上显示，刚才走过的三层楼在真实数据里根本不存在。整个中央塔的底层空间被设计成可重构的迷宫，真实路线藏在情绪波动最剧烈的节点之后。每次他因为林昭的画面分神，系统就会趁机改写空间坐标，把他引向死循环。

他重新规划路线。这次专挑那些让他心烦的岔路走——那些墙上涂着儿童涂鸦的走廊，那些飘着消毒水气味的转角，那些让他想起搭档死亡现场的空间布局。

第三次拐弯时，林昭的影像又出现了。

这次她穿着警校的制服，站在靶场边上，转头冲他笑。那是年轻时的林昭，眼睛里还有光，嘴角的弧度自然得让人心疼。罗亦没停步，径直穿过去。影像在他身后碎成一片数据颗粒，消散在空气中。

“权限验证通过。”控制终端突然弹出提示音。

罗亦迅速输入指令，调出全球记忆协议的源头文件。文件夹图标闪烁着金色边框，加密等级显示为【主宰者级】。下方有一行小字提示：【需要情感校准密钥方可解锁】。

他盯着屏幕，想起空脑者说过的话——这种级别的加密，唯有强烈且纯粹的情绪波动才能破解。系统会识别用户的神经信号，匹配对应的情感密钥。

“我需要她的原始记忆。”罗亦对着通讯器说，“不是片段，是完整的时间线。从开始到现在。”

空脑者那边沉默了几秒，背景传来金属碰撞的闷响，接着是枪械上膛的清脆声音。“用你的愧疚当钥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伴随着急促的呼吸，“系统会识别你对她的负罪感——那是目前能检测到的最强情感信号。但你要控制剂量，过载会烧毁你的突触。”

罗亦扯掉湿透的外套，扔在地上。他把神经同步器的功率调到最大，重新连接终端。这一次，他没有被动接收，而是主动搜寻——关键词：林昭，童年，原始记忆。

画面铺天盖地涌来。

一个小女孩被按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父亲的手按住她的肩膀。针头刺进颈侧，注射器里的液体是浑浊的灰色。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嘴唇在抖，但没有哭出声。

实验室角落，她蜷缩在储物柜后面，肩膀一颤一颤。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柔。

第一次见到尸体——罗亦的搭档躺在血泊里，眼睛还睁着。她蹲在旁边，手指悬在空中不敢碰，然后猛地转身，跪在地上干呕，眼泪和胃液混在一起。

罗亦额头渗汗，手指发抖，但没中断读取。数据流像洪水般冲刷他的神经突触，剧痛从太阳穴蔓延到整个颅骨。他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

终于，数据流响应了。

加密文件夹缓缓展开，第一行字跳出来：【监护人授权：陈远山】。

第二行：【首次植入时间：林昭十岁生日当天】。

“找到了。”罗亦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源头在顶层核心数据库，需要物理接入才能下载完整数据。”

空脑者那边传来打斗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我拖住守卫，你上去。电梯井右侧有维修通道，爬上去就能直达机房。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罗亦拔腿就跑。

走廊在他身后开始变形，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试图封住去路。他加速冲刺，在通道闭合前挤了过去。途中经过一面落地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是林昭。

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别信他。”

罗亦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他抡起拳头，砸向镜面。玻璃碎裂，无数碎片映出无数张林昭的脸，每一张都在重复那个口型。

他转身继续跑。

维修通道的入口藏在电梯井右侧的暗格里，金属梯锈迹斑斑。罗亦抓住第一根横杆，开始攀爬。通道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壁潮湿，渗着冷凝水。他徒手向上，金属梯硌得掌心发疼，旧伤裂开，血混着铁锈粘在手上。

爬到顶端时，上方传来低沉的机械运转声——那是大型服务器阵列启动自毁程序的预兆。他抬脚踹开头顶的金属挡板，翻身滚进机房。

眼前是主控台，三面环绕的曲面屏上跳动着猩红的倒计时：

【00:00:47】

【00:00:46】

【00:00:45】

罗亦扑到控制台前，扯下神经同步器，将数据线接口直接插进主机的数据槽。剧痛瞬间贯穿颅骨，像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捅进他的太阳穴。他眼前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雪花点，但双手死死抓住操作杆，指节绷得发白。

“林昭！”他对着虚空嘶吼，声音在空旷的机房里回荡，“如果你还有意识——如果你还能听见——帮我选对的路！”

数据流停滞了一瞬。

屏幕上滚动的乱码突然重组，跳转到深层分区。一行新指令浮现出来：

【情感校准完成】

【权限移交中……】

倒计时跳到最后一秒。

【00:00:01】

主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填满整个房间。等到光芒消退，屏幕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列表——所有被覆写者的原始记忆备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最上方是林昭的名字，状态栏从【锁定】变成了【待唤醒】。

罗亦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内衫，顺着下巴滴在地板上。耳机里传来空脑者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着枪声和警报：

“……撤退路线……被封死了……你得自己找出口……”

他撑着控制台站起来，膝盖发软。目光落在屏幕角落，那里有一行几乎透明的小字：

【主宰者权限已激活——是否启动全球同步？】

下方有两个选项：【确认】、【取消】。

罗亦没点确认，也没取消。他只是盯着那行字，盯着那两个选项，盯着屏幕上林昭的名字。机房里的警报声越来越响，红色警示灯开始旋转，将整个房间染成血色。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重，整齐，越来越近。

他伸出手，悬在屏幕上方。

手指在颤抖。

雨夜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