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球

陈玥的哭声——那真实得令人心脏绞痛的呜咽和呼唤——从黑球裂缝中持续涌出，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扎进罗亦的耳膜，穿透雨水的冰冷和药液带来的眩晕，直刺灵魂最脆弱的深处。他没有时间犹豫，没有空间权衡。

在空脑者话音落下的瞬间，罗亦已经向前扑去，右手五指张开，毫不犹豫地探进了黑球表面那道散发着刺目强光的狭长裂缝！

“滋——！！！”

接触的刹那，并非物理的触感，而是海啸般的数据洪流瞬间裹挟住了他的整条手臂！无数细密的、尖锐的刺痛感如同亿万根高压电针，顺着指尖、皮肤、血管、神经末梢疯狂向上蔓延、穿刺！那不是疼痛，更像是意识被强行拖入另一个维度的撕裂感。

视野在强光中彻底白化、溶解。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代码、情绪，以远超人类理解的速度轰炸着他的意识：

——林昭跪在某个纯白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面前是一个闪烁的终端屏幕。她的手指悬在一个鲜红的【永久删除】按钮上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要抹去的不是一个人的核心人格，而是一段无关紧要的错误数据。她按下按钮，嘴唇没有动，但一个冰冷的、机械的确认音却清晰响起：“739号原始人格数据包，确认清除。”

罗亦想嘶喊，想阻止，但意识仿佛被困在凝胶里，喉咙被无形的数据流堵塞，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切换。林昭站起身，转过身，正面朝向一个隐藏的监控镜头。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用一种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语调对着空气（或镜头后的某人）陈述：“自愿实验协议已由监护人陈远山签署完毕。受试者陈玥（编号739）情绪稳定，无异议。第一阶段记忆隔离准备就绪。”

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自愿？无异议？

“你相信那是‘自愿’？”空脑者沙哑的声音穿透数据洪流，在他耳边（或许是直接意识中）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植入‘自愿接受’、‘感到平静安宁’这样的基础指令记忆，对当时的林昭来说，只需要在神经编码里添加三行核心逻辑判断语句。你搭档的案子让她验证了技术的可行性，而你女儿的‘适配’，则让她获得了将理论推向大规模应用的……绝佳样本和通行证。”

罗亦猛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光缝中抽回！动作粗暴，仿佛甩脱一条毒蛇。数据流的撕扯带来更剧烈的、仿佛灵魂被刮掉一层的痛楚。掌心传来被高温灼烧后的剧痛，而那枚埋在皮下的芯片，跳动频率陡然加快、紊乱，像一只受惊的虫子在他血肉里疯狂冲撞。

他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本就湿透的衣服，盯着黑球裂缝，声音嘶哑破碎：“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为‘他们’做事？”

“时间点很清晰。”空脑者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声音平淡得像在念实验报告，“从你因为搭档离奇死亡、内部调查无果、心灰意冷主动辞职离开警队的那一天起。织忆会的前身——某个受军方背景资助的尖端记忆研究团体——找到了她，提供了她无法拒绝的资源和无限制的实验权限。而她当时，正因为无法缓解你搭档死亡带给你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而陷入自我质疑。他们给了她方向：如何让痛苦的记忆被安全地‘管理’甚至‘移除’，而不导致宿主人格崩溃。你搭档的死亡现场……成为了她第一个未经申报的‘实战数据采集点’。你当时感受到的那些‘异常平静’，并非你的坚强，而是她试验性干预的副产品。”

罗亦的身体晃了一下。多年前搭档血肉模糊的尸体、自己当时那诡异的、被同事们认为“冷静得过分”的反应、林昭后来欲言又止的安慰……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拼合，呈现出的图案狰狞可怖。他猛地甩开空脑者不知何时又搭上他肩膀的手，踉跄着向前又走了一步，几乎要贴到黑球表面。

黑球的裂缝因他的靠近而微微扩大、波动。数据流表面，陈玥的脸再次浮现，更加清晰，但泪水却是由流动的乱码和错误符号组成，诡异而悲伤。

“爸……”她的嘴唇开合，声音夹杂着电流噪音，“他们让我选……要么，接受‘净化’，变成一张什么都不会想、不会痛的‘白纸’……要么，记住你，记住我是陈玥，但永远被关在这里，当一把‘钥匙’……”她伸出由光影构成的手，试图抓住罗亦的衣角，指尖却如同穿过烟雾，在他胸前消散无踪。

“‘全球记忆安全与伦理协议’第七条补充条款，”空脑者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印有官方文件格式的纸张，轻轻拍在房间一侧不知何时升起的简易控制台面上，声音依旧平稳，“授权签约组织，在获得法定监护人书面同意并经过三重伦理评估（后者往往流于形式）后，可对经鉴定为‘存在极高认知污染风险或反社会倾向’的个体，实施预防性的人格覆写与记忆重构。签字栏在这里。”

罗亦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监护人签名处，是陈远山熟悉又陌生的笔迹，力透纸背，甚至有些扭曲。执行负责人签字：林昭。

“你以为你这些年的调查是靠自己？”空脑者继续道，语气渐冷，“你碰过的每一个关键证物——结案后留在你办公室的咖啡杯，案发现场门把手上‘意外’残留的陌生指纹模型，甚至你车钥匙上某个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都可能是她刻意留下、编码了特定记忆触发信号的‘路标’。她在引导你，也在观察你，收集‘高敏感度个体在持续接触污染记忆源后的神经适应性数据’。”

“够了！”罗亦低吼一声，一把抓起控制台上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用尽全力砸向黑球！纸团穿过涌动的数据流，像穿过一片幻影，无力地掉落在黑球下方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摊开。

就在这时，皱巴巴的纸面上，原本打印的文字如同被水浸染般褪色、消失，而新的字迹，以一种类似隐形墨水遇热显现的方式，缓缓浮现出来：

「零忆公社节点已激活：新京、南港、西都……（共十二城）

渗透进度：净忆局地方分部（7/12），织忆会中层网络（已瘫痪）

‘摇篮’防御体系外围漏洞坐标已获取，传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