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曲折幽深,堆满垃圾。他拼命奔跑,身后的建筑里传来更多的警报声和呼喊。
就在他即将拐出这条小巷,冲上相对开阔的后街时——
巷口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一个人。
穿着不起眼的深灰色连帽雨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磨损严重的旧公文包。雨滴顺着雨衣下摆滴落。
那人抬起一点帽檐,露出小半张脸——很普通,没有任何特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罗亦狼狈的样子,尤其是他鲜血淋漓、握着芯片的右手,然后低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
“净忆局在东区的主要通道设了三道机动封锁线,正在向这个坐标收缩。你带着那个,”他示意了一下芯片,“走不出两个街区。”
罗亦停下脚步,呼吸急促,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但他死死盯着对方:“你是谁?”
灰衣人没有回答,而是用空着的那只手,拉开了旧公文包的拉链,露出里面一角——不是文件,而是几样造型奇特、明显不属于日常用品的电子设备,其中有一个裸露着标准的神经接口端子。包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化学气味。
“零忆公社。”灰衣人简短地说,拉好拉链,“我们不对记忆标价,只对‘被掩盖的过去’感兴趣。”
罗亦的眼神锐利如刀。零忆公社……信使刚给了清除器,现在又有人来接应?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另一重算计?
灰衣人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从雨衣内袋掏出一支预充式的简易注射器,透明管体内是淡蓝色的液体。他将其递向罗亦。
“短效信号屏蔽剂。能干扰芯片发出的追踪脉冲大约三十分钟。但会暂时影响你的神经突触传导,可能有眩晕、恶心或轻微幻视的副作用。要不要用,随你。”
罗亦盯着那支注射器,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枚在雨水中依旧微微发烫震颤的芯片,再听听身后巷子深处隐约传来的、正在逼近的搜索动静。他没有问副作用具体会多严重,直接接过注射器,扯开右臂早已湿透的衣袖,找准静脉,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了进去,推入全部液体。
冰凉的药液涌入血管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寒意顺着胳膊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打了个冷颤。同时,右手中芯片传来的持续震颤和温热感,如同被掐断的电源,骤然减弱、消失,只剩下金属本身的冰冷。短暂的晕眩袭来,视野边缘出现些许晃动的水波纹。
“这边。”灰衣人转身,走向巷子更深处一个几乎被藤蔓和垃圾完全掩盖的、通往地下的锈蚀铁门。“空脑者在等。但我要提醒你,”他在推开那扇沉重铁门前,回头看了罗亦一眼,兜帽下的眼神晦暗不明,“走下去,见到他,有些真相被揭开后……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像你女儿说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板地复述:“‘更喜欢你当坏人’……因为在这个游戏里,遵守规则的好人,往往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记得,更别提救人了。”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内打开,露出向下延伸的、黑暗潮湿的阶梯,仿佛通往地心。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铁锈和尘埃的沉闷气息涌出。
罗亦握紧了手中已经不再发烫、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芯片,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半张焦黑的“空脑者”ID卡残片。右脚踝的疼痛,右手的伤口,药液带来的冰冷和眩晕,都在尖锐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没有犹豫,迈步跟上,踏入了那片浓郁的黑暗之中。阶梯很陡,布满湿滑的苔藓,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空洞的回响,如同敲打着一具巨大棺椁的内壁。
灰衣人走在前方,沉默不语,只有手电筒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下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前方的隧道侧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涂鸦。不是普通的街头艺术,而是用暗红色或黑色颜料绘制的、扭曲抽象的图案,有的像无数只眼睛,有的像纠缠的神经丛,有的……像一张哭泣的人脸。
灰衣人停下,手电光柱落在一副格外巨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的涂鸦上。那图案由无数断裂的线条和扭曲的几何形状组成,乍看混乱,但盯着看久了,仿佛能感觉到一种痛苦的情绪在弥漫。
“这些标记,”灰衣人低声说,“只有那些被深层篡改过记忆、意识底层留下‘伤痕’的人,才有可能‘看’懂它们表达的情绪。它们是……路标,也是警告。”
罗亦不由自主地被那副涂鸦吸引。他走近两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粗糙、颜料凸起的墙面。
瞬间——
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并非物理的疼痛,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的尖锐冲击!与此同时,一幅画面强行撞入他的脑海:
纯白、空旷的环形实验室。中央,站着陈玥。而在她周围,呈环形排列着数十个圆柱形的透明玻璃舱。每一个舱体内,都悬浮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是另一张与陈玥一模一样、闭着双眼的脸!数十个“她”,如同被批量生产的标本,静静地漂浮着……
罗亦闷哼一声,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后背撞在隧道另一侧的墙壁上,呼吸急促,额角渗出冷汗。那景象带来的惊悚和寒意,远超肉体的伤痛。
灰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墙边拉开,语气带着严厉:“别乱碰!那是‘认知陷阱’!强行灌输的碎片化场景,专门用来冲击不稳定意识,诱发混乱或恐惧!你想在这里就崩溃吗?!”
罗亦甩开他的手,靠着墙喘息,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恶心感。“那些……是什么?”他哑声问,“她的……克隆体?备份?”
“不是克隆,也不是备份。”灰衣人摇头,手电光重新照向前方的路,不再看那些涂鸦,“空脑者的理论是:记忆的本质无法被完美‘复制’,只能‘转移’或‘覆盖’。你所看到的,那些玻璃舱里的,是其他被‘清空’的宿主。739号的初始人格‘残影’,连同部分核心记忆数据,被分割、植入过不同的实验体,观察反应和适配性。你女儿现在承载的,可能只是其中比较‘成功’的一个碎片集合体,里面……或许还混杂着其他宿主的残留碎片。她早就不是‘唯一’了。”
这番话像冰冷的铁锤,砸在罗亦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上。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更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清醒。
隧道尽头,出现了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像是银行金库门的金属巨门,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在缓缓闪烁,发出低沉的、稳定的嗡鸣声。门旁有一个复杂的密码键盘和生物识别器。
灰衣人在键盘上输入了一长串密码,又进行了虹膜和掌纹扫描。沉重的机械锁具依次解开的“咔嚓”声在隧道中回荡。
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缝隙中泄出强烈的、冷白色的光芒。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近乎球形的空间。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一种哑光的黑色材质,镶嵌着无数细微的光点,如同倒置的星空。空间中央,没有任何支撑,凭空悬浮着一颗直径约两米的、完美球形的黑色物体。它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在缓缓流动、变幻,像是液态的墨,又像是浓缩的数据流在具象化地奔腾。这就是“黑球”。
黑球下方,站着一个身影。
瘦削,光头,穿着简单的灰色布袍。脖子上戴着一个粗笨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金属项圈——神经抑制器。他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那颗悬浮的黑球。
听到门开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眼神异常清醒、锐利,甚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平静。他的目光落在罗亦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尤其是他血迹斑斑的右手和狼狈的样子,然后,沙哑的、仿佛很久没说过话的嗓音响起:
“罗亦。你比我和林昭预计的……晚了七分又三十五秒。”
罗亦盯着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你就是空脑者?”
光头男人——空脑者——点了点头。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房间中央那枚悬浮的、流动着的黑球。“你要找的‘钥匙’,或者说,能打开‘真相’的最后一道锁的‘工具’,就在里面。但是,”他转向罗亦,目光如炬,“取出它,意味着你将被迫面对所有被掩盖的、你或许根本不想知道的‘真实’。包括……林昭的真相。”
“谁在操控她?”罗亦上前一步,脚踝的疼痛让他眉头紧皱,但语气咄咄逼人,“净忆局?织忆会?还是你?”
空脑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充满了一种悲悯和嘲讽混合的复杂意味。“操控?不,罗亦,你弄错了。没有人‘操控’林昭。从始至终,她都是自愿的。自愿投身于‘主宰者’协议的研究,自愿将你女儿列为高潜力样本,自愿……在协议出现不可控偏移时,用自己的方式去‘修正’,哪怕那意味着背叛、欺骗,以及最终……可能彻底毁掉陈玥,还有你。”
他顿了顿,看着罗亦瞬间苍白的脸,缓缓补充:“她相信记忆可以重塑人性,可以优化人类,可以创造‘更好’的世界。为了证明她的理论,为了接近那个‘真理’,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将她视若己出的学生的女儿,送上实验台;包括,将她曾经最信任的搭档和前男友……变成她宏大实验中的关键变量和……测试对象。”
就在这时——
悬浮的黑球表面,那道原本缓慢流动的数据流忽然剧烈扰动,球体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散发着刺目白光的缝隙!
强光瞬间充满了整个球形空间,让罗亦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而就在这强光之中,一个声音,带着哽咽的、绝望的哭腔,无比清晰地,从黑球的裂缝深处传了出来:
“爸……别信他们……”
“我……在等你……”
是陈玥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了电子合成的杂质,真实得令人心碎,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空脑者的手按在了罗亦湿透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的声音在强光和哭声中,显得格外冷酷而清晰:
“现在,选择吧,罗亦。”
“伸手进去,拿走‘钥匙’,直面所有鲜血淋漓的真相和无法挽回的后果。”
“或者,转身离开,继续活在用谎言编织的、相对‘平静’的迷雾里。”
“但记住,无论选哪条路,‘她’都在那里,等着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