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锚点

雨声被隔绝在地铁站入口之外。罗亦没有走向闸机，目光扫过上方那个早已失效的监控探头，身形一晃，单手撑住闸机边缘，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地无声。凌晨的地铁站台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广告屏不知疲倦地闪烁。

他沿着轨道边缘的检修通道快步前行，靴子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通道尽头，一扇标着“设备维修，禁止入内”的锈蚀铁门虚掩着，锁芯有被暴力破坏的新鲜痕迹——这痕迹他很熟悉，零忆公社的风格。

推门进去，里面是更狭窄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维护空间。他蹲下身，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在地面密密麻麻的管道和线缆间寻找。很快，他找到了目标——一块看起来与周围无异、边缘却有细微撬动痕迹的金属格栅。他掏出那个冰凉的金属清除器，用其坚硬的棱角插入格栅边缘的缝隙，用力一撬。

“咔。”格栅松脱。下面是一个黑黢黢的、垂直向下的通风井，直径勉强够一个成年人通过，井壁是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有简易的金属爬梯嵌在其中，锈迹斑斑。

他将格栅挪到一边，探头向下看了看，深不见底，只有从极深处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机械嗡鸣声，像是巨兽沉睡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先将背包扔下去，听到沉闷的落地声后，双手抓住爬梯边缘，身体探入井口。

向下攀爬的过程缓慢而压抑。井内空气混浊，带着浓重的灰尘和机油味。爬梯的横杆冰冷湿滑，有些已经松动。肩膀几次蹭到粗糙的井壁，工作服布料发出摩擦的闷响。爬了大约三四层楼的高度，头顶上方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走进了他刚才所在的维修间。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可能注意到了被撬开的格栅，但并未久留，很快又远去了——或许只是巡线员，或许不是。

他继续向下。清除器一直贴身放在胸口内袋，金属外壳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像个不安分的心脏。又下降了不知多久，下方开始出现微弱的、幽蓝色的光晕，机械运转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还混杂着低频的电流嗡鸣。

他停在爬梯上，屏息倾听。声音来自斜下方的一个通风口。除了机器声，还有压低的人声，断断续续，但在这寂静的垂直通道里，能勉强听清：

“……确认了，局长急令，‘摇篮’区的739号初始人格数据包，必须在今天0800前完成物理转移至三号备份中心……对，全量转移，包括所有关联映射和情感权重矩阵……销毁本地所有副本……明白，权限已经下发，我们正在做最后校验……”

声音透过通风口的金属栅格传上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罗亦的心脏猛地一沉。转移？销毁？时间比他预想的更紧迫。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挪动了几格，来到那个通风口上方。通风口是常见的百叶窗式设计，从内向外打开。他伏低身体，透过叶片缝隙向下看去。

下方是一个宽敞的空间，挑高极高，应该是建筑的地下深层。墙壁是冰冷的混凝土原色，布满了粗细不一的彩色线缆和闪着指示灯的机柜。中央区域，数个巨大的、黑色哑光材质的服务器机柜呈环形排列，机柜正面不断流动着瀑布般的绿色数据流。这就是净忆局的核心数据中心之一，林昭留下的坐标指向的正是这里。

三名穿着深蓝色制服、佩戴净忆局徽章的技术人员站在中央控制台前，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进度条。其中一人正在操作键盘，另一人拿着平板核对数据，第三人抱着手臂站在稍后位置，像是监督者。控制台的主屏幕上，一个复杂的拓扑图正在构建，核心节点标着一个清晰的ID：CRADLE-SECTOR-07（739-PRIMARY）。

就在罗亦观察环境、寻找突入时机和下脚点时——

控制台上方，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

随即，一道乳白色、边缘微微模糊的人形光影凭空浮现。光影没有五官，没有衣着细节，只是一个纯粹的光构成的人形轮廓，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但存在感极强的冷光。

三名技术人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略微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手头工作。

那光影“转”向了通风口的方向——虽然它没有眼睛，但罗亦能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了。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他极为熟悉的、属于林昭的语调韵律，但剔除了所有人性的温度和起伏，只剩下纯粹的理性：

“罗亦。你来晚了。”

罗亦身体瞬间僵硬。这声音……他听过无数次。在警校战术分析课上，林昭作为特聘讲师清晰冷静的讲解；在结案后小小的庆祝场合，她带着浅笑的简短祝贺；在陈玥出生那晚的病房外，她疲惫却真诚的安慰……每一个记忆碎片里的声音，此刻都被精准地复现、糅合，然后以一种非人的、空灵的质感呈现出来。

这不是林昭。这是用林昭的声音数据训练出来的AI，或者是……她残存意识被剥离情感后制成的某种“回声”。

“739号的初始人格数据，”光影继续用那种平静的语调在罗亦脑内诉说，“已被转化为‘摇篮’第七区的逻辑密钥的一部分。它是维持该区域协议稳定的重要变量。你想‘救’陈玥，目前唯一的逻辑路径，是销毁这把密钥，释放被锁定的协议资源，从而中断所有基于739号模板的后续覆写进程。”

“她还活着吗？”罗亦在心中默问，他知道对方能“听”到。他死死攥着胸口的清除器，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你所定义的‘活着’，指生物体征的维持，还是指连续性人格意识的存续？”光影反问，语气毫无波澜，“如果是前者，是的。如果是后者……739号的主体意识已在多次覆写中熵增耗散。目前存在的，是依据初始人格数据重建的‘情感与行为逻辑残影’，用于协议调试和样本比对。清除器的设计目标，正是抹除这些残影，剥离情感干扰，使宿主意识回归可被重新格式化的‘纯净’状态。你面临选择：保留她作为‘陈玥’的情感记忆残影，或者，接受‘清除’，让她获得一个稳定但空白的新意识基础。”

光影顿了顿，补充道，那声音里竟然模拟出一丝近乎“遗憾”的语调：“你总是……在关键的逻辑节点上，表现出非理性的犹豫。”

就在这时，下方一名技术人员似乎完成了什么操作，直起身，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三人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准备离开控制台区域，可能是去执行转移指令的其他步骤。

机会！

罗亦不再理会脑中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用清除器锋利的边缘猛地撬开通风口的金属百叶窗！铰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下方三人猛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