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亦没动，也没解释，只是看着对方。

男人上前一步，右手伸出，直接抓向罗亦藏着图谱的左侧胸口位置。动作干脆，带着训练有素的擒拿技巧的预判。

就在对方手指即将触碰到外套布料的前一刻，罗亦猛地向右侧撤步，身体半旋，左腿如同鞭子般弹起，脚背狠狠踢向对方右腿膝盖外侧的薄弱处！

“唔！”男人显然没料到罗亦的反抗如此果决精准，闷哼一声，膝盖受力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退，后背“砰”地一声撞在洗手池坚硬的陶瓷边缘上，脸上掠过一丝痛楚。

罗亦没有丝毫停顿，抓住对方身形不稳的瞬间，从他身侧的空隙疾冲而出，冲出洗手间，掠过空荡的前台，撞开诊所的玻璃门，一头扎进外面刚刚亮起的天光中。

他没有沿着大路跑，而是凭借对这片老旧街区复杂地形的记忆，瞬间拐进旁边更狭窄的巷道，连续翻越两道低矮的隔墙，穿过一个堆满废弃家具的院落，再从另一侧锈蚀的铁门钻出。直到确认身后短时间内不可能有追踪者，他才靠在一栋居民楼背面长满青苔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文字消息，来自另一个加密短号：「零忆公社。东站，三楼候车室，西侧角落，蓝色自动售货机旁。带图谱来，换清除器。一人。」

他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拇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一个字：「好。」

然后，他调出通讯录里一个代号为“归档”的号码，拨通。铃声响了四声，接通。那边没有任何问候，只有轻微的、稳定的电流底噪。

“是我。”罗亦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查‘摇篮’。739号项目，最原始、未经过任何后期编辑或覆写的初始记忆数据备份。我要它的具体物理存储位置，服务器编号，机房坐标，以及……可能的、非官方的接入路径或历史漏洞。最高优先级。”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一个经过复杂变声处理、完全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电子音响起：

“你确定要碰‘摇篮’？那是净忆局核心数据库最底层的禁区，逻辑隔离墙就有七层，物理防护和实时监控等级是‘灭绝’级。任何未经授权的访问尝试，无论成功与否，都会触发最高级别的反入侵协议。他们不会给你审判的机会，罗亦。你会被直接标记为‘认知瘟疫源’，触发即时物理清除指令。你的所有记忆，包括此刻这个电话，都可能成为他们追溯和清除的线索。”

“查。”罗亦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老规矩，报酬从我预留的账户扣。信息到手后，按‘死信’方式投放。”

“……明白了。风险自担。四十八小时内，你会收到‘包裹’。保重。”电子音说完，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罗亦收起手机，走到巷口一家刚刚拉开卷帘门的便利店。他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又指了指柜台玻璃后面：“那包‘清河’。”

收银员是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孩，脸上带着浓重的倦容，眼睛有些红肿。她机械地扫码，从抽屉里拿出零钱，手指碰到罗亦掌心硬币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瞬间，一丝微弱却鲜明的情绪碎片掠过罗亦的感知——焦灼，无助，对催债电话的恐惧，对明天工作的迷茫，像一团湿冷的棉絮堵在胸口。

他抬眼，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罗亦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将那包刚拿到手的、最廉价的香烟，轻轻放回了柜台上。“烟不要了。”他说，拿起矿泉水，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转身离开了便利店。

冰水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下了干渴和胸腔里那团莫名的郁气。他站在街边，清晨的阳光开始有了些许温度，但风依旧冷。口袋里没有烟，但他还是摸出了打火机，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金属外壳冰凉。

打火机的齿轮摩擦声很轻。他想起陈玥凑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冰冷的气息，和那丝近乎人性化的、嘲讽般的语调：

“739号说，她更喜欢你当坏人。”

他收起打火机，朝东站方向走去。

路过一家临街的玩具店时，他停下了脚步。橱窗里摆满了色彩鲜艳的玩具，正中央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金发碧眼的仿真娃娃，胸口有一个按钮。一个店员路过，随手按了一下，娃娃立刻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用甜腻的电子音唱起了一首欢快的儿歌。

罗亦盯着那个娃娃，看了足足半分钟。然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几分钟后，他走出来，外套内袋里多了一个不大的、用简单彩纸包装的方形盒子，轮廓柔软。

东站三楼候车室。这个时间点，旅客稀少，显得空旷冷清。西侧角落，果然有一台老旧的蓝色自动售货机，售卖着过期的饮料和零食。售货机旁，靠墙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戴着普通的医用口罩，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面前放着一台厚重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暗着。从身形看，很年轻，可能不到三十岁。

罗亦走过去，在他旁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没有说话，直接将那张折叠的神经图谱从内袋拿出，放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向前推了推。

信使没有立刻去拿图谱。他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看了看图谱，又看了看罗亦，目光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清除器。”信使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原型机，不稳定。只能用一次，效果持续时间取决于目标体内指令层的强度和个体的神经抵抗性，预估窗口在十五到三十分钟。必须在人格覆写程序完成、新旧意识完全融合前使用。过后无效，且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崩溃。”

“我知道。”罗亦说，“我要的不只是清除器。”

信使看着他：“你还想要什么？”

“739号的初始记忆数据。”罗亦一字一顿，“她被选中、被带入实验室之前，最原始、未被污染的记忆备份。我要知道，在成为‘739号’之前，她到底是谁。”

信使沉默了片刻。他合上了面前那台老式笔记本的屏幕，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那个数据，”他缓缓地说，“不在任何你能接触到的网络或离线备份里。它被封存在净忆局总部地下七层，一个代号‘摇篮’的核心服务器阵列深处。访问权限只有局长和极少数几个‘摇篮’守护者拥有。物理隔离，逻辑锁死，没有外部接入端口。”

“那就告诉我怎么进去。”罗亦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你进不去。”信使站起身，动作很轻，“那不是靠暴力或者黑客技术能突破的地方。它的防御是概念层面的。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有人可以帮你接触到‘摇篮’的日志碎片，或者……某些被刻意遗忘的、通往其边界的‘后门’痕迹。前提是，你能支付对应的代价。”

“什么代价？”

信使的目光落在罗亦脸上，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评估一件即将损毁的工具。

“你剩下的、所有关于‘你自己’的记忆。不是被清除，而是被‘置换’出来，作为访问‘摇篮’外围缓冲区的‘通行证’和‘迷惑代码’。这个过程不可逆。你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空白’，罗亦。而我们要的，就是你成为‘空白’之前，大脑里储存的一切——你作为警察的经历，你调查过的所有案件细节，你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他们的秘密，尤其是……你和林昭、和陈远山、和整个‘主宰者’项目产生交集的所有记忆碎片。这些，是打开某些锈蚀门锁的唯一钥匙。”

候车室广播响起，模糊地播报着某趟列车的延误信息。远处有孩童的哭闹声。

罗亦坐在那里，看着信使。几秒钟后，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成交。”

信使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从随身的黑色帆布包里取出一个比火柴盒略大、毫无标识的哑光黑色金属小盒，轻轻放在那张神经图谱旁边。

“清除器。使用说明在盒内，需要紫外灯照射侧面才能显示。频率预设了一个基础值，但可能需要根据目标实时脑波微调，我们没有那个条件，所以效果不保证。”

罗亦拿起金属盒，入手冰凉沉重。他将其收起。

起身，准备离开。

“罗亦。”信使叫住了他，声音很轻，“林昭……在我们找到她的最后时刻，她留了一句话，指名要告诉你。”

罗亦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信使缓缓说道：“她说——‘别相信任何……记得你的人。’”

罗亦站在原地，背对着信使。候车室高大的玻璃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她早就不是林昭了。”罗亦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迈步离开。

走出车站大楼，冰冷的雨滴开始落下，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外套的肩膀。他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寻找避雨的地方，只是维持着原来的步速，朝“家”的方向走着。

路过一个积水坑时，他停下，低头看了看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雨滴砸碎又聚拢。他伸手，从内袋里拿出那个用彩纸简单包裹的娃娃盒子，塞进外套更内侧、贴着胸口的口袋里。纸盒的棱角有些硌人。

到楼下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他抬头，看向四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客厅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他能看到电视机屏幕闪烁的、不断变换颜色的光，映在对面墙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沙发上的剪影，一动不动，正对着电视的方向。

他站在雨中，仰着头，看了很久。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头发完全湿透，贴在额头上，衣服沉甸甸地裹在身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还是那个加密短号，新的信息：

「认知校准最终阶段。倒计时剩余：36小时。建议立即使用清除器，并开始锚定程序。」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紧紧握住了那个冰凉的金属小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走向相反的方向。街角的尽头，是地铁站入口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

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