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之后

罗亦转身，走向玄关。脚步很稳，鞋底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你走的时候，”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电视机里卡通片的嘈杂配乐，“记得锁好门。”

他没应声。手指搭上冰凉的门把，向下压，拉开。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门在身后合拢，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脆，决绝。

电梯下行。轿厢里的灯光白得刺眼，四壁是不锈钢板，映出无数个模糊而苍白的自己。他摸出口袋，指尖碰到录音机碎裂的塑料残片，边缘锋利。他捏住它，稍稍用力，碎片尖锐的棱角便割开了指腹的皮肤。

细微的刺痛。血珠很快渗出，凝在指节上，一颗暗红色的小点。他没擦，只是看着那点红色，感受着疼痛带来的、稀薄的真实感。

一楼。门开。清晨的空气清冷潮湿，带着城市苏醒前特有的倦怠气味。街对面，咖啡店的落地窗后，那两个灰夹克男人还在。姿势都没怎么变，面前的咖啡杯依旧满着。其中一人面前的平板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罗亦知道，只要他走出这栋楼，监控画面会立刻重新亮起。

他没看他们，径直右拐，走进旁边一条堆满废弃纸箱和杂物的窄巷。巷子很脏，地面湿滑，空气里有食物腐烂的酸臭味。他在一个半塌的绿色环保垃圾桶后蹲下，背对着巷口。动作很快，左手腕一抖，袖口内衬里那两根掰断的一次性木筷滑入手心。他迅速将它们分别塞进左右脚鞋垫与鞋底之间的夹层——简陋，但必要时刻，可以成为武器，或者工具。

刚起身，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不是短信，是一条语音消息，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短号。

他点开，将听筒紧贴耳廓。

是林昭的声音。但和录音机里那个疲惫绝望的声音不同，这个声音更……急促。压抑着喘息，背景有微弱的风声或管道通风的杂音，像是在奔跑或躲避中录下的：

“图谱……在第七街区，‘康平心理诊所’……洗手间，镜子后面。胶带粘着。快……别让净忆局的人先拿到。他们也在找……”

语音戛然而止，时长不足五秒。

罗亦删除消息，脚步立刻加快。第七街区不远，步行十分钟。“康平心理诊所”他有印象，一个开在老居民区一楼、门脸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小诊所，以前似乎因为违规使用精神类药物被调查过，后来好像换了个名字继续营业。

诊所的招牌确实换了，现在叫“心安咨询”，但褪色的底板上还能看出“康平”二字的旧痕。玻璃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铰链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突兀。

前台空无一人。桌子上散乱地扔着几本病历，一张转椅歪倒在一旁。空气里有灰尘、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薰混合的怪异气味。整个空间透着一股仓促撤离或废弃已久的萧条感。

他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标识着洗手间的门。推门进去，声控灯亮起，光线昏暗。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似乎不久前还有人用过。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下巴上胡茬凌乱，嘴角因长时间紧绷而显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整张脸透着一股被耗尽后的空洞和漠然。

他盯着镜中人，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伸出右手，整个手掌按在了冰凉的镜面上。

瞬间，不属于他的情绪碎片如同细密的冰针，顺着指尖猛地刺入——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混杂着绝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什么的疯狂执念。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感觉的洪流：怕被“找到”，怕被“清理”，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怕再也想不起一张应该刻在骨子里的、稚嫩的脸……

是一个女人。一个刚刚离开这里的母亲。她在这里对着镜子，被这种巨大的恐惧吞噬过。

罗亦猛地抽回手，呼吸骤然急促，胸口有些发闷。他闭眼，定了定神，强行将那外来的情绪压下去。再睁眼时，目光锐利地扫过镜框边缘。

老式的木质镜框，漆面斑驳。在右下角内侧，靠近墙壁的缝隙处，有一小段颜色略深、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的胶带残留痕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胶带边缘，慢慢撕下。胶带后面，镜框与墙壁之间，塞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纸张。

他抽出来，展开。

是一张手工绘制的、异常复杂的神经图谱。纸张泛黄，触感厚重，像是某种老式的科研绘图纸。上面用红、蓝、黑三色笔绘制了密密麻麻的线路和节点，标注着大量潦草的缩写、公式和箭头，许多地方有反复修改涂抹的痕迹。整体结构宛如一棵倒置的、根系异常发达且相互纠缠的巨树，或者一个庞大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集成电路。图谱最下方，靠近边缘的位置，用极细的钢笔写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主宰者非终点，是钥匙。」

他迅速将图谱重新折好，尺寸刚好能塞进外套的内袋。刚转身——

洗手间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穿着深灰色夹克，身材中等，面容毫无特色，属于那种看过一眼就会立刻忘记的长相。他就那样安静地堵在门口，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眼神落在罗亦刚刚塞进内袋的手上，平静无波。

罗亦身体微微绷紧，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一点距离：“送快递的？这么早。”

灰夹克男人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的手缓慢而稳定地伸向怀里，不是掏武器的迅疾，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沉稳。掏出来的是一本黑色皮质证件套，他将其翻开一角，刚好露出内侧的银色徽章——净忆局的标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例行检查。”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没有起伏，“你刚才在镜框后面拿的是什么？请配合出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