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罗亦走出电梯，清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街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店的落地窗后，果然坐着两个穿灰夹克的男人。面前摆着咖啡，但杯子几乎没动过。其中一人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朝外，罗亦假装看菜单，用余光扫了一眼——画面正是他家楼道的实时监控，角度来自消防栓上方那个早就被物业宣布损坏的摄像头。

他转身，走进旁边一家刚刚开门的便利店。买了豆浆，饭团，结账时对店员说：“再拿双一次性筷子。”

店员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随手从柜台下抽出一双递给他。

走出店门，转过街角，罗亦迅速将一次性筷子掰断，木刺尖锐。他将两截断筷塞进左手袖口特制的内衬夹层里——那是一个简单的隐藏装置，用弹性布料缝制，开口在手腕内侧，需要时可以用特定的肌肉动作将里面的东西抖出来。

回到楼下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窗户。客厅的灯亮着，窗帘没有拉严，能看见电视机闪烁的蓝光。陈玥坐在沙发上的剪影一动不动，像是橱窗里的模特。

开门进屋。陈玥还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幼儿动画，但她并没有在看。豆浆放在茶几上，塑料杯口冒着微弱的热气。

“豆浆。”罗亦说。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然后动作顿住，眉头皱起，像在品尝什么异常的味道。下一秒，她转头，“噗”地将嘴里的豆浆全吐在了地板上。

“不是这个味道。”她说，声音很平静，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类似程序错误的困惑，“林阿姨给的豆浆……不加糖。”

罗亦走到她旁边坐下，抽了张纸巾，慢慢擦拭地板上的污渍。“以后都喝原味。”他说。

陈玥没有回应。她盯着电视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已经有些开线的布料。动画片里，一只卡通熊正在跳舞，背景音乐欢快得刺耳。

“她说，”陈玥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复述某个植入的记忆片段，“甜的东西会让人忘记痛苦。”

罗亦的手停顿了一下。

“爸爸，”她转过头，眼神清澈得不正常，“你记得我小时候怕黑吗？”

“记得。”他说，继续擦地，“你总要开小夜灯。”

“骗人。”她笑了。那个笑容很标准，嘴角弧度完美，但眼睛深处没有任何笑意，“我从来不怕黑。怕黑的是739号。”

罗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纸巾在他手里被捏成一团。

陈玥凑近他。很慢。她的气息吹在他耳廓上，冰冷得不像是活人的呼吸：

“她快醒了。你要选谁？”

罗亦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身体晃了一下。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片空洞后面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那个怕黑、爱哭、喜欢吃糖、总把玩具摆得整整齐齐的小女孩。

“你是我的女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陈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抬起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动作僵硬得像机械臂：

“那她是谁？住在这里面的那个？”

门铃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撕裂了屋里的死寂。陈玥几乎是弹跳起来，动作敏捷得反常，冲向门口。罗亦紧随其后。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迅达快递”制服的年轻人，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

“陈玥小姐？有您的快递，请签收。”声音平板。

陈玥接过笔，在电子签收板上潦草地划了一下。罗亦的目光扫过箱子——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白的，只有收件地址和电话。重量很轻。

关上门。陈玥抱着箱子走回客厅，放在茶几上，熟练地撕开胶带。里面没有任何填充物，只有一台老式的、砖头大小的磁带录音机，银灰色外壳有些掉漆，旁边放着两节五号电池。

她按下播放键。

“滋啦……”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林昭的声音流泻出来。这一次，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没有任何电子合成或传输失真，却带着一种罗亦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边缘的疲惫和沙哑：

“……如果听到这个，说明校准程序已经进入关键阶段……认知裂痕会表现为记忆混淆、行为矛盾、以及特定触发词的反应……听着，罗亦，关键不是对抗或删除那些植入层，那会直接撕裂她……而是要在底层建立新的锚点，用无法被篡改的真实去覆盖、去解释那些虚假记忆……但这需要时间，而我们可能没有……”

录音在这里突然被掐断，像是录音键被猛地拍掉。但下一秒，林昭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轻，更急促，仿佛贴着麦克风耳语：

“校准失败的话……记得替我告诉她……妈妈很抱歉。”

“咔。”磁带走到尽头，录音机自动跳停。

客厅里一片死寂。电视机里的卡通熊还在傻笑。

陈玥按下了停止键。她抬起头，看着罗亦，眉头皱得很紧，像在努力处理一段无法理解的代码：

“她什么时候，”她缓慢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库里艰难提取出来的，“成我妈妈了？”

罗亦没有回答。他伸手，一把夺过录音机，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对面的墙壁！

“砰——！”

塑料外壳炸裂，零件四散飞溅，磁带滚出来，拉出长长的褐色带子。破碎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陈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躲闪，没有惊吓，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录音机的残骸，然后，目光慢慢移向罗亦。

她眼神里的困惑像退潮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无机质的审视。

“你生气的样子，”她说，声音平稳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和那天在实验室里一样。”

罗亦僵住了。

“只不过上次，”她补充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锋利的塑料碎片，“你打的是我。”

她抬起手，用那片碎片的尖锐边缘，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缓慢而平稳地划了一道。动作精准，力度均匀。皮肤绽开，鲜血渗出来，顺着掌纹流淌。

她没有皱眉，没有吸气，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痛感校准完成。”她轻声说，像在记录实验数据，“下次……就不会流血了。”

鲜血滴在地板上，一滴，两滴，在浅色的木地板上晕开暗红色的圆点。

罗亦冲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手臂环住她瘦小的身体，那么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她的身体僵硬，冰冷，像一具精致的木偶，没有任何回应。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我会找到清除器……我会把你救回来……我发誓……”

陈玥在他怀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拥抱。动作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般的精准。

她用手背擦掉掌心的血，在睡衣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罗亦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波动——像是深海底部被扰动的一粒沙，转瞬即逝。

“739号说，”她轻声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近乎人性的、讽刺般的语调：

“她更喜欢你当坏人。”

门关上了。

罗亦站在原地，地板上是豆浆的污渍、录音机的碎片、和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麻木地掏出来。

新的短信：「倒计时剩余：47小时18分钟。建议立即开始认知校准程序。」

他熄灭屏幕，走到窗边。楼下的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像一具黑色的棺椁。

天亮了。但房间里的阴影，却比任何一个深夜都要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