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滑开的嗤嗤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玥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的仪器、持枪的清道夫,最后,落在了瘫坐在舱门旁的罗亦身上。
她的眼神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辨认,然后,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看起来清澈,甚至带着点初醒的懵懂。
“爸爸,”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梦见你一直在找我。”
罗亦的手停在半空。她的反应……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异样感,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嗯,找到了。能走吗?”
她点点头,自己挪到舱边,伸出脚试探着踩到地面,然后站了起来。动作协调,没有不适。罗亦撑着墙壁站起来,膝盖的疼痛和同步冲击后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必须保持清醒。
清道夫队长——那个在电厂门口曾与罗亦短暂对峙、与陈远山容貌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此刻缓缓放下了举起的枪。他没有做出攻击姿态,而是抬手制止了身后队员的进一步动作。他锐利的目光在陈玥身上停留了数秒,重点观察了她的眼神、细微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随后转向罗亦,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静:
“罗亦,你看到了,她的精神状态目前评估为‘认知临界态’,可能存在不可预测的风险。根据《高危记忆异常体管理条例》第七条,她必须立即接受全面监护和评估。而你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记忆安全条例,需要接受调查。”
罗亦挡在陈玥身前,同样冷静地回应:“条例也规定,在监护人提出异议且未有明确危害证据时,不得强制收容未成年人。她的记忆异常与非法实验直接相关,你们所谓的‘管理条例’本身就需要被审视。”
队长眼神微动,没有立刻反驳。罗亦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净忆局内部对于“主宰者协议”及相关实验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在林昭泄露部分数据、陈远山反水之后。这些执行命令的清道夫或许知道一部分内情,但未必清楚全貌,更未必完全认同上层的某些做法。他们此刻的首要任务,很可能已从“阻止干扰”转变为“控制事态,防止更坏影响”。
“我们可以暂时不采取强制措施,”队长做出了让步,但条件苛刻,“但你们必须处于我们的监控之下,前往指定的安全屋,接受初步评估。这是底线。如果你拒绝,我将有权以‘危害公共认知安全’为由采取必要行动,包括对潜在污染源实施紧急隔离。”
他说的“潜在污染源”显然包括了陈玥。这是威胁,也是谈判。
罗亦快速权衡。硬拼毫无胜算,对方的武器和人数占绝对优势。去指定的安全屋无异于自投罗网,但至少暂时能保证陈玥不被立刻带走,也能争取一些时间。他需要时间观察女儿的真实状态,也需要时间联系可能的盟友。
“可以。”罗亦最终点头,“但我们需要去我指定的地方——我家。那里环境她熟悉,有助于情绪稳定。你们可以在外围设置监控,但未经我允许,不得进入室内。在初步评估结果出来、且我与我的法律顾问沟通之前,你们无权对她进行任何形式的强制性检测或询问。”
队长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满意。但罗亦的坚持也有一定道理,过于强硬可能引发目标(陈玥)的应激反应,导致更复杂的局面。他对着耳麦低声请示了几句,片刻后,沉声道:“可以。但我们会全程跟随,并在你的住所外布控。同时,你需要佩戴这个。”他从腰间取出一个轻便的、带锁扣的腕带式监测器,“实时生命体征和基础神经波动监测,非侵入式,但如果你试图破坏或远离监控区域,它会报警。”
罗亦看了一眼那腕带,知道这是最低限度的妥协。他伸出手腕。队长亲自给他戴上,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冰凉的金属环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被束缚的实感。
一行人乘坐清道夫的专车离开地下设施。车内气氛沉默。陈玥安静地坐在罗亦旁边,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眼神里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空洞。她偶尔会问一两个很普通的问题,比如“那是什么楼?”“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语气自然,但罗亦总觉得那自然里带着一丝刻意的痕迹。
回到熟悉的街区,回到那个充满回忆却也空旷冷清的家。清道夫在楼道入口、楼下对面设置了观察点,队长带着两名队员留在了罗亦家门口的楼梯间,没有进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罗亦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精神却更加紧绷。家,这个本应最安全的地方,此刻却因为女儿的“异常”而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陈玥很自然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仿佛从未离开。罗亦跟到门口,看着她拉开抽屉,整理旧物。当她拿起那本蜡笔画册,指着那幅涂满红色的画说“这是我画的太阳”时,罗亦的心沉了下去。他走过去,拿起画册,看到了背面那行新的、歪斜的简码。
“为什么画太阳用红色?”他问,声音平稳。
“林阿姨说红色代表安全。”她仰起脸,笑容标准,“她说只要记住颜色,就不会迷路。”
又是林昭。她植入的指令,或者说“暗示”,正在清晰地浮现。
罗亦没有追问,转身去了厨房。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但陈玥跟了过来,拿着那半截小熊贴纸,用天真的语气提出去游乐园的请求,又“不经意”地说出林昭关于旋转木马的警告。
林昭在通过她传递信息?还是系统预设的某种触发对话?抑或是……陈玥残存的意识,在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提醒他危险?
罗亦无法确定。他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应对——不否定,不深究,先维持表面的平静。
陈玥回了房间,哼歌声隐约传来。罗亦坐在客厅,手机震动,收到了那条关于“认知裂痕”和七十二小时校准窗口的匿名警告。发送者不明,但信息精准得可怕。
他删掉短信,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的监测器上。绿色的指示灯规律闪烁,代表信号正常传输。他轻轻敲击腕带侧面,感受着它的材质和结构。这不是普通的监测器,内部一定还有定位和可能的其他功能。
窗外,对面楼房的某个窗户后,望远镜的反光一闪而逝。
家,已成临时牢笼。女儿,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而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无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