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写倒计时

罗亦的双脚落在了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立刻撑住墙壁，强迫自己站直。地下三层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金属和臭氧气味，远处传来的机械嗡鸣声规律而低沉，像某种巨兽沉睡的呼吸。

他沿着唯一的通道向前走，应急灯在头顶投下惨绿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透明观察窗。窗后，陈玥安静地躺着，双眼紧闭，额头上贴满了细密的电极片，蓝色的导光纤维在她皮肤下隐约可见。她的手臂连接着输液管和传感器，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观察窗侧面的屏幕上，猩红的数字无声跳动：

01:19:47

01:19:46

两小时不到。罗亦的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渗出的汗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印记。他刚要开口喊她名字，头顶的扬声器突然传来林昭的声音——不是全息投影，而是带着电流杂音的实时通讯。

“你找到她了。”林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异常清醒，“听我说，罗亦。这个收容舱是‘主宰者协议’的终端之一。陈玥现在处于强制休眠状态，倒计时结束后，第七轮人格覆写程序会自动启动。一旦完成，739号人格模板将完全覆盖她原有的意识结构。”

罗亦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怎么停？”

“停不了。但可以干扰。”林昭语速加快，“舱体侧面有一个维护接口，通常用于技术员直接接入系统进行调试。你可以通过那个接口同步接入，用你自己的记忆作为‘噪声’干扰覆写程序的纯净度。但这需要你承受七次模拟覆写冲击——每一次都会攻击你记忆中最脆弱的部分，尤其是那些与她相关的记忆。而且，净忆局的清道夫最多二十分钟就会抵达这个位置。”

罗亦的目光扫过舱体，果然在侧面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方形接口，旁边有模糊的“DEBUG”字样。“后果？”

“最坏的情况，你失去所有关于陈玥的记忆，或者认知崩溃。最好的情况，你撑过七轮冲击，干扰成功，为她争取到至少七十二小时的缓冲期，我们才有时间寻找真正的解决办法。”林昭顿了顿，“但我要提醒你，系统可能会识别出你的基因序列与‘主宰者’原型的部分吻合，这可能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反应。”

罗亦没有犹豫。他走到接口前，撬开保护盖，从随身工具包里拿出最基础的神经连接线。一端插入DEBUG接口，另一端，他迟疑了一瞬，然后用力按在了自己颈后那个微微凸起的旧接口上——那是早年接受记忆回溯能力评估时留下的。

冰凉的触感瞬间转为灼热。

第一波冲击毫无征兆地袭来。

剧烈的头痛像有铁钳在太阳穴内侧收紧，视野边缘出现雪花点。同时，陌生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白色的天花板，戴着口罩的模糊面孔，某种液体注入血管的冰凉感……这是陈玥的记忆碎片。

“撑住！集中精神回忆她！用你的记忆锚定自己！”林昭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罗亦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入侵的画面，而是在意识深处拼命挖掘——陈玥第一次摇摇晃晃走向他时的笑脸，她发烧时蜷缩在他怀里的温度，她睡前一定要听的某个老旧童话的开头……

外来的痛苦记忆与内在的温暖回忆激烈碰撞。

第二波冲击接踵而至。这一次是混合的感官剥夺与强加——他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台面和束缚带的压力；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舌根泛起诡异的甜腥味。系统在模拟收容初期的感官记忆。

罗亦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他继续坚守那些真实的触觉记忆：陈玥小手的柔软，她头发蹭在颈间的痒，她哭泣时眼泪的咸涩……

第三波冲击改变了策略。不再是直接的痛苦，而是植入“合理”的念头。一些流畅的、带着“释然”情绪的记忆片段开始浮现：陈玥笑着对镜头（视角像是林昭）说：“林阿姨，我觉得这样很好。”陈远山在书房叹息：“罗警官，小月的事……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些片段温柔而具有说服力，试图瓦解他的对抗意志。

“那是幻觉！”林昭厉声警告，“系统在利用你的负罪感和父爱进行反向说服！回想那些带刺的记忆！所有不完美的、痛苦的真实！”

罗依立刻调取那些伴随着疼痛的记忆：陈玥第一次撒谎被他发现时的惊慌，他因工作错过她生日时她的失望，妻子离世时她抱着他哭到嘶哑……这些记忆带着情感的粗粝感，与那光滑的“完美幻觉”形成鲜明对比。

第四波冲击到来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清道夫到了。

罗亦感到自己的“当下感知”正在被强行置换。现实的冰冷、机器的嗡鸣、逼近的威胁……这些感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躺在柔软床上的舒适感，阳光透过窗帘的温暖，一种安详无忧的虚幻体验。系统在试图直接覆盖他的“此刻”，让他忘记危机。

“抓住连接本身！”林昭的声音变得模糊，“记住接口的冰冷！记住芯片的存在！”

罗亦用尽全部意志，将注意力拉回颈后——连接线插入的胀痛感，芯片微微发烫的温度，DEBUG接口金属边缘的冰凉……这些细微的、不舒适的物理感觉，像锚一样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钉回现实！

舒适的幻觉如潮水退去。现实的威胁感瞬间回归，且无比尖锐。

“目标在非法接入！”清道夫的喝声近在咫尺。

第五波、第六波冲击几乎接连而来。罗亦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系统攻击，哪些是身体承受的极限反应。他眼前发黑，耳中轰鸣，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但他始终没有放开那些关于陈玥的真实记忆——甚至开始主动“播放”它们，像用磨损的磁带反复播放同一段珍贵的录音，对抗着系统试图植入的一切。

倒计时在余光中跳动：00:43:22

“第七波……最后一波……”林昭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最后冲击到来时，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通透感”。仿佛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他“看”到了一些之前无法触及的东西——系统底层，一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着“739号协议执行线程”的微弱光点，以及连接着这个光点的、数条若隐若现的数据通路，其中一条似乎通往更深、更黑暗的某个核心……

也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稚嫩的腔调：

“……爸……爸……”

舱体内，陈玥的手指，剧烈地蜷缩了一下。

观察窗的屏幕猛地闪烁，倒计时数字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行不断闪烁的红色错误代码：

SYSTEM COLLAPSE - PROTOCOL 739 SUSPENDED

连接线从罗亦颈后脱落，他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但他看到，舱门正在缓缓打开。

清道夫举枪瞄准了他，也瞄准了正在开启的舱门。

罗亦用最后力气摸向腰间，握住了枪柄。

舱内，陈玥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