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信标

废弃电厂矗立在北地荒原的边缘，像一头锈蚀的巨兽骸骨。罗亦站在生锈的铁门前，芯片在口袋里持续散发着异常的温热，几乎有些烫人。

门没锁，轻轻一推，发出漫长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旷的厂区内回荡。

厂房内部空旷高阔，穹顶破损，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中央并非实体，一道灰白色、没有五官的人形投影悬浮在那里，光线穿透它的躯体，显得有些虚幻。

“你来了。”投影发出声音，语调平直，没有起伏，却清晰地传到罗亦耳中。

罗亦没有靠近，目光扫视四周。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但有几条清晰的足迹通向厂房深处。“芯片。”他说，声音在巨大空间里显得微弱。

“芯片插进中枢接口，你能看见所有被净忆局标记并试图抹除的记忆断层。”投影抬手，没有实质的手臂划过空气，它面前的地面无声地升起一个半透明的操作台，结构复杂，闪烁着微光。“包括你女儿……陈玥最终的意识流向，以及她‘死亡’的完整数据链。”

罗亦没动。他盯着那操作台，又看向投影头顶突然亮起的、不断跳动的红色倒计时数字——59秒，58秒……

“净忆局的追踪小队，三分钟后抵达厂区外围。”投影的声音依旧平稳，“他们这次携带了高功率神经干扰器和物理销毁装备。目标很明确：销毁你，以及你携带的‘真相’载体。”

罗亦的手指收紧，隔着布料握住口袋里的芯片，边缘硌着掌心。他想起地铁站那个神秘女人的话，想起陈远山最后疯狂的眼神，想起林昭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记录。

“告诉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陈玥……她最后同步进芯片的数据，除了证据，还有什么？”

投影转向他，虽然没有眼睛，却给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一份地图。指向她被转移后的实际收容地点，以及……强制覆写程序的原始密钥片段。但读取这些，需要以你的生物信息作为二级验证，同时会触发芯片内的追踪信号，你的位置将彻底暴露。”

倒计时跳到45秒。远处隐约传来车辆引擎的轰鸣，正在快速逼近。

“激活它，或者离开。”投影说，“选择在你。”

罗亦没有犹豫。他大步走到操作台前，从口袋掏出那枚黑色芯片。芯片表面的微光与操作台的指示灯节奏一致地闪烁着。他找到凹槽，将芯片按了进去。

咔嚓。轻微的契合声。

操作台屏幕瞬间亮起，蓝光映亮他苍白的脸。数据流开始奔涌，首先跳出的并非地图或密钥，而是一段影像——

陈玥蹲在某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板上，手里拿着蜡笔，在纸上涂画。背景里，穿着白大褂的林昭正在整理仪器，偶尔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复杂。画面右下角的日期，赫然是罗亦记忆中女儿“车祸身亡”前三个月。

罗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没死在那场‘车祸’。”投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冷地陈述，“陈远山与织忆会达成协议，将她作为高适配度样本，送入了‘记忆溯源性改造’项目，内部编号：739。”

喉咙像是被扼住。罗亦记得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的小小身体，记得自己颤抖着手掀开时，那张完整却冰冷的脸，记得她右手里还紧紧攥着幼儿园发的星星贴纸。

“太平间的尸体是经过处理的替身。”投影调出另一段影像，似乎是某个医疗设施的监控，画面中，一个与陈玥体型相仿的女孩被推入低温舱，“真人在项目启动后第三周，被秘密转移至北地地下三层，定期接受记忆覆写与人格校准。”

引擎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罗亦盯着屏幕里陈玥转头对着镜头露出的那个笑容，那弧度与他珍藏的葬礼照片一模一样。林昭说过，深度记忆植入会留下认知裂痕，可这段影像流畅、自然，情绪饱满，看不出丝毫破绽。

“时间到了。”投影突然说，形体开始闪烁、消散。操作台屏幕弹出刺目的红色警告框：【是否永久解锁全部记忆数据及坐标？警告：此操作不可逆，将释放最终定位信标。】

砰！铁门方向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随后是靴子踩踏碎石的密集脚步声。

罗亦盯着屏幕上那个“确认”选项，指尖悬在半空。

“她在等你做决定。”投影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飘散在空气中。

脚步声涌入厂房，手电光柱乱扫。至少五六个人，战术队形，动作迅捷。

罗亦猛地按下“确认”。

屏幕炸开一片白光，无数记忆碎片如洪流般涌现——有他抱着年幼陈玥讲故事的温馨，有她发烧时依赖的哭泣，也有陌生的画面：陈玥穿着病号服，坐在纯白的房间里，对着单向玻璃后面的人说话，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最新加载出的一张动态影像，日期显示是昨天。画面中，陈玥睁着眼，对着空气无声地说着什么，口型清晰可辨：“爸爸……救我……”

“目标在控制台！”一声厉喝传来，子弹上膛声清脆。

罗亦不再看屏幕。他目光扫过操作台底座，发现一根锈蚀但结实的金属管，可能是以前拆卸设备留下的。他一把抓起，转身面对闯入者。

领头的人举枪瞄准，却并没有立刻射击，反而示意手下稍等。他盯着罗亦，又看了看屏幕上还在滚动的数据，沉声道：“罗亦，局长承诺，只要你交出芯片并停止数据扩散，可以保证陈玥后续的‘治疗’顺利进行，甚至……可以考虑让你们见面。”

治疗？罗亦心中冷笑。那不过是“覆写”的美化词。

“她在哪？”罗亦问，握紧了金属管。

“地下三层，B-7收容室。”对方回答，“但下一次强制覆写校准，就在两小时后。你现在跟我们走，还来得及在她人格被彻底覆盖前，见她一面——以‘父亲’的身份，而不是‘变量’。”

屏幕上的数据流突然加速，最终定格在一张结构图上——地下三层的详细平面图，B-7房间被高亮标注，旁边还有一串不断跳动的密码。

“他在读取坐标！”另一人喊道。

“拿下！”领头者下令。

罗亦没有冲向门口，反而借着操作台和废弃设备的掩护，朝着厂房深处、一个标着“维护通道”的狭窄铁门冲去！那里是地图上显示通往地下区域的备用路径。

子弹打在身后的金属设备上，溅起火星和巨响。他撞开那扇几乎锈死的铁门，里面是黑暗的、向下的楼梯。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反手用力将铁门甩上，门闩早已损坏，他只能用金属管卡住门把手。

门外传来撞击和试图撬锁的声音。

罗亦打开手机照明，沿着陡峭的锈蚀楼梯快速向下。潮湿、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机油和霉菌的味道。越往下，越能听到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机械嗡鸣声，像是巨型心脏在搏动。

嗡鸣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数数声？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某种机械的节奏感。

“……五……六……七……”

数到七时，罗亦脚下踩空了一级，踉跄半步，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阶梯上。

疼痛传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他自己喉咙里压抑不住的、一声低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