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脑信使

手铐并没有落下。

罗亦被拖进一辆没有标识的厢式车后座，手腕自由，但左右立刻坐下了两名沉默的押送者。车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车子启动，平稳地驶离医院门口那片混乱的街区。

清道夫队长坐在副驾，通过后视镜看了罗亦一眼，声音透过面罩有些发闷，但意思明确：“局长要你活着，完好无损。别做多余的事。”

罗亦靠在座椅上，没有回应。他借着车身的每一次转弯和颠簸，调整着姿势，右手状似无意地蹭过车门内侧的金属板。冰凉的触感传来，伴随一阵极短暂的眩晕，并非画面，而是一串突兀浮现于脑海的字符：N7-E23-451。

坐标。林昭风格的坐标。可能是安全屋，也可能是某个未被发现的备份点。他将这串编码在心底反复镌刻。

车窗外，城市景观向后飞掠。街角那些公共信息终端屏幕依旧亮着，他的通缉令和零忆公社的宣言交替闪现。押送者对此视若无睹，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如同执行一项普通的运输任务。车内只有引擎的低鸣和偶尔的电台电流杂音。

车子驶入一条通往市郊的地下隧道，光线骤然暗淡。就在即将驶出隧道口、前方天光微露的刹那——

砰！

一声并不剧烈但异常清晰的爆响从前轮方向传来！车身猛地一歪，驾驶员急打方向，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哀鸣，整辆车失控地向隧道壁甩去！

“稳住！”队长低吼。

但撞击来得更快。车头右侧狠狠蹭上了隧道壁，火星四溅，金属扭曲声令人牙酸。车子打着转，横在了隧道出口附近。

车门在撞击中变形，但并未锁死。左侧车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那个零忆公社的灰夹克青年脸出现在门口，额角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罗亦的手臂，用近乎粗暴的力气将他拽出车厢！

“这边！”青年低喝，塞给罗亦一张粗糙对折的纸条，随即拖着他冲向隧道侧壁一个不起眼的检修小门。

罗亦踉跄跟上，回头一瞥。清道夫成员正从变形的车里挣扎出来，动作有些迟缓，他们似乎并未第一时间追击，反而像是在原地警戒并检查车况，通讯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汇报声。这场“意外”，或许本身就在某个计划的流程之内。

青年拉着他钻过狭窄昏暗的检修通道，爬上一段锈蚀的铁梯，推开头顶沉重的盖板，重新回到了地面。这里是一片堆满建筑废料和废弃集装箱的荒地，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天际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他们躲进一个半塌的集装箱里，里面散落着破烂的编织袋和空罐头。

青年靠在箱壁上喘气，迅速检查了一下罗亦的状态，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张纸条被捏在里面。“空脑者给你的。”青年言简意赅，“去北地。电厂。”

罗亦展开纸条。劣质纸张，上面只有一行瘦硬的手写字，力透纸背：

“来北地，带芯片。我们需要宪法，而你是序言。”

“为什么是我？”罗亦折叠收起纸条，目光如炬，“为什么是‘序言’？”

“因为你记得‘污染’发生前的样子。你的记忆，你的能力残痕，甚至你被选为‘容器’的经历，都是活生生的证据。”青年眼神里没有煽动，只有陈述事实的冷硬，“织忆会编织谎言，净忆局粉饰太平。我们需要一个象征，一个从他们体系内部裂解出来的、无法被简单归类抹杀的‘真实’。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玥呢？”罗亦问出关键，“芯片里她的数据……”

“是她自己选择同步，也是她选择将最后的数据锚点与芯片绑定。”青年语气低沉了些，“空脑者分析认为，她的意识可能没有完全消散，而是以某种极简形式存在于数据流中，或者……成为了芯片‘激活’条件的一部分。这需要你去验证。”

罗亦沉默。芯片贴着胸口，微凉。陈玥最后将卡插入颈侧的画面，与林昭临终托付的情景重叠。这不再仅仅是追查真相，更像是一场接力，而他是最后一棒。

“怎么走？”

“明天最早一班去北地的城际轨道车。北站，第三候车月台，第七根立柱。有人给你票和身份掩护。”青年递过来一个帆布小包，“里面是衣服、一点现金、和这个。”他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装置，“一次性信号扰断器，必要时用，能给你争取几分钟。”

罗亦接过，没有道谢。有些债，不在言语间。

青年率先离开集装箱，身影很快消失在废料堆后。罗亦换了包里那套更不起眼的工装，将旧衣服塞进集装箱深处，然后朝着与青年相反的方向走去。

天光渐亮，城市边缘开始苏醒。他找到一家早早开门的廉价早点铺，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豆浆，坐在最角落慢慢吃。食物的温热暂时安抚了胃部的空虚。终端屏幕立在街对面，早间新闻循环播放，通缉令还在，但似乎多了些关于“内部调查”、“程序争议”的字眼。净忆局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

他吃完，将垃圾丢进桶里，步行前往最近的公交站，准备迂回前往北站。早班公交车上人不多，他选了个靠后的位置，闭上眼。

脑中有零星的碎片跃动：幼年病床的冰冷、陈远山签署协议时颤抖的指尖、林昭实验室冰冷的蓝光、陈玥颈侧闪烁的指示灯……还有那句“序言”。

轨道车在上午准时发车。北站第七根立柱旁，一个穿着铁路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人“不小心”将一张车票和一张伪造的身份证件掉落在罗亦脚边，然后匆匆离开。罗亦捡起，车票上的目的地是北地的前一站，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身份信息是一个普通的货运记录员，照片与他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他顺利通过检票，登上车厢。找到座位，靠窗。列车缓缓启动，将新京的高楼与喧嚣逐渐抛在身后。

当列车驶入一段较长的隧道，车厢灯光稳定照亮时，他再次拿出那张纸条。“宪法”……“序言”……这些词背后，是零忆公社想要建立的新秩序，还是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实验开端？

他无从知晓。但他知道，北地的旧电厂里，有他必须面对的答案，有陈玥可能存在的一线希望，也有这场席卷而来的记忆风暴中，他为自己选择的定位。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声中，他将芯片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微小却坚硬的实体。

列车呼啸，驶向未知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