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缓慢而破碎。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单调、平稳的仪器滴答声,规律的,一下,又一下。然后是触觉:身下床单粗糙的质感,手臂上固定带的束缚感,胸口和肩头传来的、被纱布包裹着的钝痛。最后,才是视觉。
睁开眼,视野里是一片均匀的、令人目眩的白色。天花板,墙壁,床单,灯光……一切都白得不真实,像是被漂洗过,抽走了所有色彩和情绪。
他试着转头,颈椎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床头柜上放着一份报纸,被人仔细摊开,展示着头版。加粗的黑体标题像一块烙铁,烫进他的视线:《前刑警罗亦披露记忆黑幕,织忆会架构曝光》。署名栏,是他的名字。
喉咙干得冒火,他试图吞咽,只引起一阵刺痛和空洞的摩擦感。
“你昏迷了四天。”一个平静的女声在旁边响起。穿着护士服的女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失血过多,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但最麻烦的是神经突触紊乱,有过度激活后衰竭的迹象。”她语气专业,不带多余感情,“林昭没撑过去。送进ICU前,她托人把这个转交给你。”
罗亦没接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掌心缠着绷带,看不到伤口,也感觉不到那片镜子碎片。他伸手摸向胸口内袋——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方块。那枚黑色芯片还在。
他这才接过水杯,吸管碰到干裂的嘴唇,温水流进喉咙,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
窗外传来隐约的嘈杂声。他偏过头,透过病房窗户,看到街对面新设立的公共信息终端屏幕正闪着幽蓝的光。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名单,标题是“近期关联调查人员”,他的照片和名字列在第一个,旁边标注着“通缉中,涉嫌危害公共认知安全”。
护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陈远山被捕了,精神鉴定结果异常,说是‘记忆污染导致人格解离’。”她拿起那份报纸,翻到第二版。照片上,陈远山穿着囚服,对着镜头咧开一个巨大到诡异、几乎撕裂嘴角的笑容,眼神却空洞得像两个窟窿。报道引用他的呓语:“记忆?那不过是高级点的谎言……”
罗亦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涌。不是生理上的恶心,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厌憎。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零忆公社的灰夹克青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旧保温桶。他没进来,只是朝护士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罗亦。
“林昭留了话,说你会需要这个。”青年把保温桶放在门口的地上,“她走得不算安详,但最后……很清醒。”
“芯片里的数据呢?”罗亦声音沙哑。
“同步完成了。净忆局封锁医院前,我们抢出了三份。一份在你这里,一份已经散到公共网络的几个深层节点,最后一份……”青年指了指窗外的终端屏幕,“正在循环播放关键片段。”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终端屏幕画面切换。一段模糊抖动、显然来自破损监控的画面开始播放:陈玥将双手插入主机散热口,鲜血淋漓,嘴唇翕动。字幕同步浮现:“别拔卡……同步……还没完成……”
罗亦闭上了眼睛。肩头的枪伤和浑身的钝痛还在,但更清晰的是体内那种“空洞”感——曾经如同本能般存在的记忆读取能力,如今沉寂了,只留下偶尔神经质的刺痛和零星无法控制的碎片闪回,像是坏掉的电路在短路。
他摸出口袋里的芯片,金属边缘在指腹留下冰冷的触感。
“空脑者问你,要不要加入。”青年依旧站在门口,声音平稳,“织忆会名单曝光,净忆局现在舆论压力很大,内部也在追责。这是我们活动的窗口期。当然,风险更高。”
罗亦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缓慢但坚决。踩在地面上的冰凉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走到窗边,更清楚地看向那台终端机。
屏幕前聚集了些人,对着画面指指点点。一个穿着毫不起眼、面容模糊的人走到机器前,快速操作了几下。屏幕再次切换,出现零忆公社那个简单的空颅骨缠绕数据绷带的标志,下方滚动着一行字:“记忆可被编辑,真相亦可被篡改。追问本身,即是抵抗。”
护士走过来,默默收走了那份报纸。“刚接到的内部通告,”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例行公事,又像是某种提醒,“局长办公室签发了对你的新通缉令,定性为‘高危险认知污染源’,悬赏金额……很高。”
罗亦转过身,拿起门口的保温桶,拧开。里面是温热的汤,飘着姜味。他喝了一口,暖流暂时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他把芯片重新贴身放好,看向青年:“带我去见空脑者。”
“他现在不在新京。在北边,旧工业区的废弃电厂。”青年回答,“他说,要等这波搜捕的‘峰值’过去。你可以先去北站,明天早班车,月台有接应。”
罗亦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换下病号服,穿上青年带来的一套半旧的深色便装。衣服稍显宽大,但足以掩人耳目。
推开病房门,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他走到医院大厅,阳光从玻璃门照进来,有些刺眼。街上,警笛声由远及近,不止一辆车。
他没有跑,也没有刻意躲藏,只是以一种平稳的速度走向大门。门口的公共终端屏幕上,通缉名单滚动,他的照片被放大,下面是一行醒目的红字:一级通缉犯,罗亦,极度危险。
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他面前,挡住去路。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男人,其中一人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他:“罗亦,局长要见你。别反抗。”
罗亦停下脚步,缓缓举起双手。然后,在对方警惕的注视下,他慢慢跪了下去,膝盖接触冰冷的地面。
持枪者上前一步,枪口抵上他的额头。
就在扳机将动未动的刹那,罗亦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静:
“告诉陈远山,也告诉你们局长——”
他停顿了一瞬,确保每个字都烙进对方耳中。
“他女儿陈玥‘死亡’的真相,和我‘记忆’的源头,是同一把钥匙。而我,已经摸到了钥匙孔。”
持枪者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更急促的警笛声从另一个方向呼啸而来,显然是另一拨人马。场面瞬间变得更加紧张复杂。
罗亦被粗暴地按倒在地,脸颊贴着粗糙的地面。他听见压低的争执声,杂乱的脚步,以及远处人群的惊呼和跑动声。
那枚芯片,紧紧贴着他的胸口皮肤,传来微弱而恒定的温度。
他闭上眼,等待着手铐落下的冰冷瞬间。
街角,那台公共信息终端的屏幕在混乱中依旧亮着,最后定格在一行新加载出来的信息上,蓝色背景,白色字体,静静陈述:
“第一阶段暴露完成。记忆战争,转入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