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站在房间中央的手术台前,手指悬在一个红色按钮上方,指尖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她没有回头,声音穿过空旷带着回音:“你来得比我预计的晚。”
罗亦的目光越过她,扫视这个类似旧诊所手术室的地方。设备陈旧,但维护得异常干净,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房间一角亮着几台显示器的冷光,上面滚动着数据。
“陈玥在哪?”他问,声音不高,但在密闭空间里异常清晰。
“就在你身后。”林昭说完,按下了红色按钮。
天花板骤然亮起环形的幽蓝冷光,数条机械臂从四面墙壁的暗格中无声滑出,金属关节转动,尖锐的针头在蓝光下泛着寒芒,齐齐对准了罗亦的太阳穴。他猛地转身。
阴影里,陈玥走了出来。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醒,手里握着一个老式的电闸开关拉杆。她看着罗亦,又看向林昭,嘴唇动了动:“对不起。”
然后,她用力拉下了闸刀。
“咔哒”一声脆响,并非断电的沉闷。头顶的环形蓝光骤然增强到刺眼的地步,随即高频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墙壁上几盏应急指示灯发出惨绿的、微弱的光。
林昭猛地转身,一直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在绿光映照下显得有几分狰狞:“你骗我?”
“你骗我在先。”陈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解脱。她迅速靠近罗亦,将一张冰凉的数据卡塞进他外套口袋,“所有‘昭明科技’未公开的实验记录、织忆会隐藏的客户名单、以及他们通过海外账户洗钱的资金流向,全在这张卡里。原件云端已毁,这是唯一物理备份。”
林昭低吼一声,扑向房间一角的主控制台。罗亦横跨一步拦住她。两人在昏暗的绿光中扭打在一起,撞倒了旁边的金属支架,上面的玻璃器皿哗啦碎了一地,化学试剂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陈玥趁机爬上主控台,看准位置,猛地拔掉了三根关键的数据传输电缆。主屏幕上的图像疯狂跳动,刺耳的警报声瞬间炸响,穿透耳膜。
“你们根本不懂!”林昭挣脱罗亦的钳制,抄起操作台上一个备用的手持电击器,狠狠砸向主控台暴露出的核心接口!“覆写风暴一旦启动,就没有温和停止的选项!强行中断只会导致程序暴走!新京市主城区,所有接入过公共记忆网络协议的人,他们的记忆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崩塌!”
噼啪!耀眼的电火花从接口炸开,窜上林昭的手臂,也波及到紧追过来的罗亦。剧烈的电流穿过身体,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在这剧痛中,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入罗亦的脑海——
陈远山在签署那份“自愿实验协议”时,手指几不可察的颤抖;林昭深夜独自在实验室,对着基因序列图谱修改参数时,那种专注到偏执的眼神;更遥远的,是他自己幼年时,躺在冰冷病床上,周围是闪烁的仪器和环绕头部的电极,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独……
这些记忆鲜明、生动,带着强烈的情绪,但它们如此陌生,不属于他过往人生的任何一段。此刻却像强行移植的器官,在他大脑皮层里野蛮地扎根、生长,试图覆盖掉原有的痕迹。
陈玥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罗亦忍痛转头,看到她不知何时将双手直接插进了主机箱侧面的散热口,手指死死扣住里面的线缆和板卡边缘,鲜血正顺着金属缝隙和她的手腕汩汩流下。
“我在反向同步数据!强行上传卡里的证据包到公共节点!”她咬着牙,额头青筋凸起,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撑住!最多三十秒!”
林昭眼中闪过狠色,她甩了甩被电击麻痹的手臂,竟从墙边工具架上抓起一把小型消防斧,朝着剩余连接主机的电缆桥架猛劈下去!
更多的火花爆开,如烟花般四溅。整层楼的照明线路似乎被波及,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陈玥面前的主屏幕和应急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源。罗亦借着这微弱的光,摸黑扑向主机,手掌直接贴上滚烫的金属外壳。
更汹涌的记忆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看到林昭第一次成功将一段伪造的“愉快童年记忆”植入志愿者脑中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狂喜、恐惧和巨大成就感的复杂神情;看到陈玥在“自愿参与”实验的免责书上签下名字时,眼神里的决绝和一丝迷茫;最后,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份标注为“主宰者适配体候选名单”的顶端,评估等级:唯一优选。
“停下!”林昭的声音近在咫尺。黑暗中,斧刃破风声袭来。罗亦凭着直觉侧身,肩头制服被撕裂,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布料。他反而更用力地按住主机外壳,几乎将身体的重量压上去,任由那些外来的记忆碎片像刀刃一样切割他的神经。
陈玥面前的数据同步进度条在罗亦模糊的视野里闪现:87%...90%...95%……
头顶传来混凝土爆裂的巨响!天花板猛地破开一个大洞,破碎的混凝土块混杂着钢筋雨点般砸下,落在手术台和设备上,扬起大片白灰。数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行动迅捷的人影从破洞垂降而下,他们装备精良,胸前都有一个金色神经元连接图案的徽记。
织忆会的行动队。
领头者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举枪直接对准了正在同步数据的陈玥,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冰冷无情:“交出数据卡,留你全尸。”
罗亦在记忆冲刷和现实威胁的双重压迫下,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松开主机,转身如同猎豹般撞向持枪者。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打碎了身后一个存放样本的玻璃柜,液体和玻璃渣飞溅。
林昭趁机再次扑向控制台,手指在键盘上疾速敲击,屏幕因她的操作亮起一片红光。“覆写程序强制终止需要双重生物密钥验证!”她吼道,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罗亦!输入你的!现在!”
罗亦踉跄着爬过去,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按在控制台侧面的指纹识别区。屏幕跳出最后一个猩红的确认框,冰冷的倒计时开始跳动:5…4…
陈玥突然用尽全力,推开罗亦。少女瘦小的身体挡在了枪口与数据卡之间,她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张插在读取器上的数据卡,狠狠摁进了自己颈侧的皮肤之下!鲜血涌出,指示灯在她颈边微弱闪烁。
“净忆局的‘清道夫’……马上就到……”她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沫,眼神开始涣散,却牢牢盯着罗亦,“带着真相……活下去……”
织忆会成员扣动了扳机。
枪声被更巨大的、承重柱断裂的轰鸣淹没。整栋建筑在刚才的爆炸和破坏下终于不堪重负,开始剧烈震颤、倾斜。天花板如暴雨般塌落,砖石、钢筋、设备碎片倾泻而下。
罗亦在崩塌的混凝土块间,一把抓住陈玥的手腕,用身体护住她,滚到了相对坚固的手术台底下。林昭被倒塌的仪器架压住,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她试图挪动,却疼得闷哼一声。
“为什么……救我?”林昭隔着弥漫的尘埃,哑声问他,眼神复杂。
罗亦没回答,只是迅速扯下自己衬衫还算干净的布条,缠住她腿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打了个死结。陈玥颈侧的数据卡指示灯还在微弱闪烁,她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罗亦伸手想去拔,少女突然用尽最后力气睁眼,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拔……”她气若游丝,“同步……还没……彻底完成……”
远处传来重型引擎碾压废墟的轰鸣,车灯刺破烟尘。净忆局的装甲车到了。
罗亦背上已经失去意识的陈玥,看了一眼林昭。林昭咬着牙,拖着伤腿试图跟上。三人朝着尚未完全堵死的安全通道出口挪动。
转过一个拐角,三个戴着全覆盖防毒面具、身穿灰色制服的人举枪封锁了出口。他们的枪械造型奇特,枪口似乎有某种能量汇聚的微光。净忆局特殊处理部队——“清道夫”。
“放下女孩。”为首者枪口稳如磐石,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瓮声瓮气却不容置疑,“局长要活的‘样本’。”
罗亦将陈玥轻轻交给身后的林昭,自己挡在了前面。清道夫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种非致命但极具冲击力的能量弹击中罗亦胸口,剧痛炸开的刹那,他拼尽最后力气向前扑去,手掌触碰到了对方的枪管——
被动记忆读取能力,在生死关头被触发。
无数画面和信息碎片强行涌入:净忆局局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那份标着“主宰者培养与收容计划”的绝密档案;他自己婴儿时期,在某个隐蔽医疗设施被注射不明基因药剂的短暂画面;最后,是陈远山跪在净忆局局长面前,满脸哀求甚至恐惧的嘴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咳出一口血,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废墟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转头,对林昭喊:“带她走!数据包里有他们不敢公开的一切!”
林昭只犹豫了不到半秒,眼中闪过决断。她拽着意识模糊的陈玥,用受伤的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进了旁边尚未完全坍塌的消防梯入口。
罗亦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断墙,看着清道夫一步步逼近。领头者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与陈远山有六七分相似、但更加冷硬的脸。
“我女儿,”陈远山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疯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哪?”
罗亦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另一只手攥紧了口袋里那片始终没有丢弃的镜子碎片。玻璃边缘再次割破掌心,温热的血渗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在你……”他盯着陈远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永远也找不到,也永远……不配再找到的地方。”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更多的碎裂声,更大的石块开始坠落。清道夫们不得不稍微后退,躲避塌方。陈远山死死盯着罗亦,仿佛要将他刻进眼里。
罗亦靠着墙,意识逐渐被疼痛和失血带来的黑暗侵蚀。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远山被手下强行拖离危险区域,以及远处消防梯口,林昭拖着陈玥最后消失的背影。
黑暗彻底吞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