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的嗅觉

傍晚的霞光将天边烧成一片凄艳的橙红，像打翻的调色盘，也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张漾站在警局冰冷的台阶上，被那抹彩信惊得浑身血液倒流。照片上李珥略显苍白的侧脸，手里红布包裹的轮廓，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刚刚因“顺利”问询而勉强维持的镇定。

“东西，还在她手上。你说，警方如果知道她有这个，会怎么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的骨髓里。这不再仅仅是威胁，这是一场精准的、瞄准他最致命软肋的狙击。对方不仅知道日记的存在，还知道在李珥手里，甚至精确地掌握了李珥的动态。是谁？蒋皎被抓，陈明山潜逃，还有谁在暗处窥伺？是谁的猎犬，闻到了血腥味？

他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警局门口稀稀拉拉的行人、停放的车辆、远处楼房的窗口。一切如常，却又仿佛处处都藏着阴冷的眼睛。他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不，是强迫那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不要瞬间将他冻僵。他不能乱，绝对不能。

他快速删除了彩信，将那个陌生号码截图，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快步走下台阶，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子驶入车流，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公司，而是拐上了一条车辆稀少的支路，漫无目的地开着，直到找到一个僻静的路边停下。

四周无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他熄了火，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试图理清这团乱麻。蒋皎这条线，警方已经抓住，暂时可以牵制一部分注意力。陈明山跑了，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但这个人老奸巨猾，不到万不得已，应该不会轻易动用最后的杀招，更不会用这种容易暴露自己的方式联系他。许弋？许弋疯了，而且他现在自身难保，在警方的控制下，不可能拍到李珥的照片。

不是陈明山，不是许弋，也不是蒋皎。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还有别的、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或许是陈明山、蒋皎背后利益链条上的其他人，或许是……当年“夜未央”那些不为人知的、更深的污泥？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他原以为陈明山是唯一的阴影，现在看来，那片黑暗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

李珥。这个名字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神经。她现在在哪里？安全吗？对方用照片威胁他，目标明显是他，但会不会也对李珥不利？她拿着日记，本就如怀璧其罪，现在更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他拿起手机，手指悬在李珥的名字上方，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想打电话，想立刻确认她的安全，想警告她，想让她立刻、马上把日记毁掉，或者找个最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但拨号键就在眼前，他却迟迟无法按下。

照片是刚刚拍的。对方知道他刚从警局出来。这意味着，从他下车，到进入警局，甚至更早之前，李珥从离开他公寓开始，就已经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这种被窥视、被掌控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他打过去，会不会反而将李珥暴露在更危险的位置？会不会给对方可乘之机？

更重要的是，他该说什么？警告她？然后呢？让她把日记交给警方？不，那会立刻引爆一切，让他陷入万劫不复。让她藏起来？藏在哪里才能保证安全？对方能拍到这张照片，说明对她行踪了如指掌。

不，不能打电话。他不能把危险直接引向她。对方的目标是他，是让他恐惧，让他就范。只要他不动作，李珥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诱饵。

“冷静……冷静……”他低声对自己说，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试图压下狂乱的心跳。他必须思考，必须像一个猎手一样思考，而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猎物。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陈律师打来的。张漾深吸一口气，接通，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律。”

“张总，你出来了吧？”陈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情况还好吗？”

“暂时没事，问询结束了，让我保持通讯畅通。”张漾简短回答，没有提彩信的事，“蒋皎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这边打听到一点风声，”陈律师压低声音，“蒋皎被抓，咬出了一些陈明山在境外的资金往来账户，很复杂，也牵涉到一些……背景不太干净的人。我担心，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你最近，一定要格外小心，出入注意安全，信息也要保密，我怀疑……”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陈明山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更黑暗的势力。这股势力，不会容忍陈明山和蒋皎的落网暴露自己，很可能会清理门户，或者……转移视线，寻找新的突破口。

新的突破口……张漾的心猛地一沉。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处于风暴中心、身上又背着旧案的突破口吗？对方拍这张照片，恐怕不仅仅是威胁那么简单，更可能是一种试探，一种逼迫，逼他主动跳出来，或者，逼他把某些“东西”交出去。

“我知道了，谢谢陈律。你也小心。”张漾沉声说，挂断了电话。

陈律师的提醒，印证了他的猜测。猎犬不止一条，而且闻到了更远处的血腥味。他现在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网的陷阱中心，每一步都可能触发机关。

他必须反击，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找出暗处的人，或者，至少让对方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他重新启动车子，这一次，目标明确。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他需要一个能在暗处行走、收集信息，又足够可靠的人。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但对他，至少目前，没有直接恶意，甚至可能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站在一条线上的人。

车子在傍晚的街道上穿行，最后停在了一个老旧小区附近不起眼的茶馆门口。这里鱼龙混杂，是很多消息的集散地，也适合进行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会面。

他走进茶馆，径直上了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小包间。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棒球帽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桌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茶。

“老K。”张漾在男人对面坐下，低声说。

“张总，好久不见。风头这么紧，还有空来喝茶？”被称为老K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像是能看穿一切伪装。他是张漾早年做灰色生意时认识的“消息掮客”，路子野，背景复杂，但也最讲“信誉”和“价钱”。

“帮我查个人，不，是查一件事。”张漾没有寒暄，直入主题，从手机里翻出那张陌生号码的截图，推过去，“这个号码，背后的人，以及今天下午在这个位置附近，”他报出李珥离开他公寓的时间和大致地点，“所有可疑的、盯梢的人。越快越好，价钱好说。”

老K看了一眼屏幕，又抬眼看了看张漾布满血丝、紧绷的脸，笑了笑，那笑容没什么温度：“张总，现在查你和你身边人的人可不少，警察，记者，对头……这价钱，可不便宜。而且，风险大。”

“开个价。”张漾面无表情。

老K报了一个数字。张漾眼睛都没眨一下：“预付一半，事成之后付清。但要快，最晚明天中午，我要知道是谁。”

“爽快。”老K收起手机，端起那杯冷茶喝了一口，“张总，看在老交情份上，提醒你一句。陈明山那摊子事，水深得很。他倒了，下面那些小虾小蟹，急着找新码头，也急着自保。你，现在可是块肥肉，都想咬一口。蒋皎进去了，陈明山跑了，可他们留下的那些‘关系’，那些‘把柄’，可还在别人手里攥着呢。你悠着点。”

这话和张漾的猜测不谋而合。他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查出来是谁，告诉我，别的你不用管。”

“明白。”老K站起身，压低帽檐，“等消息吧。”

他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包间。

张漾一个人坐在烟雾缭绕的小包间里，一动不动。茶已经凉透，但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思考上。老K的提醒，证实了他的判断。陈明山留下的烂摊子，已经开始发酵，有“人”在清理，在转移，在寻找新的替罪羊或牺牲品。他，张漾，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目标。有旧案，有新怨，身处舆论中心，岌岌可危。

对方用李珥和日记来威胁他，目的很明确——要么逼他交出某些陈明山可能留下的、能牵涉到“他们”的东西（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要么逼他在巨大的压力下自乱阵脚，做出错误的决定，甚至……自我了断，彻底闭嘴。

他不能乱，更不能倒。他倒下了，李珥怎么办？那本日记，反而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他必须稳住。一方面，让老K去查暗处的眼睛；另一方面，他必须加快脚步，处理那些迫在眉睫的麻烦——公司的危机，警方的调查，还有……和李珥之间，那根随时可能断裂的、名为“信任”的线。

他拿出手机，看着李珥的号码，那条“问询结束，暂无事”的短信依旧没有回复。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电话，而是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看似平常的信息，发了过去：

“晚上风大，记得关窗，别着凉。”

没有提及任何危险，没有询问日记，只是一句最普通的叮嘱。他希望她能懂，希望她能感受到这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并有所警觉。也希望，这条信息即使被截获，也不会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发完信息，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将这个夜晚点缀得流光溢彩，也掩盖了无数暗流涌动。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退无可退。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包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觊觎着他，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他撕碎。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不是来电，也不是短信，而是一个新闻APP的紧急推送。标题用刺眼的红色标出：

“突发！‘夜未央’旧案关键证人许弋，于今日下午在警方看守所内突发急病，已送医抢救，目前情况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