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漾的车是一辆黑色的SUV，内部整洁得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只有淡淡的皮革和车载香氛的味道。他替李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自然而绅士。
李珥低声道谢，坐了进去，系安全带的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车内空间密闭，将外面哗啦啦的雨声隔绝了大半，却也使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更加凸显，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充满了张力。
张漾启动车子，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清晰又迅速被雨水模糊的视野。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似乎刚才在咖啡馆里那个投下重磅炸弹的人不是他。
李珥紧紧靠着车窗，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上。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我是故意的”——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他承认了，然后呢？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不解释？他到底想要她怎样的回应？
她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被动的博弈，而对手深谙规则，她却连棋盘在哪里都看不清。
“地址？”张漾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调出了车载导航的界面。
李珥报出自己公寓的小区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导航开始规划路线，机械的女声提示着前方路口左转。车流在雨水中缓慢移动，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雨刮器的声音，和空调细微的风声。
车子驶入拥堵的主干道，几乎是寸步难行。红灯亮起，张漾缓缓踩下刹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这几年，”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珥耳中，“你过得好吗？”
一个看似平常，却又无比沉重的问题。不再是关于天中，关于项目，而是直指她这个人，这十年的光阴。
李珥怔了怔，依旧看着窗外，回答得有些敷衍：“挺好的。工作，生活，按部就班。”
“是吗？”张漾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我听说，你后来……和许弋也分开了。”
李珥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还是提起了过去。她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合适，就分开了。”
“嗯。”张漾应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雨点密集地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时候……很多事情，都很混蛋。”
他没有具体指什么，但李珥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年少时光，他的欺骗，他的利用，以及他间接造成的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李珥没有接话。过去像一块巨石，横亘在那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混蛋”就可以揭过的。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缓缓前行。张漾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而遥远：
“我刚到深圳那会儿，很难。身上没什么钱，住最便宜的城中村，白天跑业务，晚上去码头扛包。James是我在码头认识的，他那时也是个穷留学生。我们俩，算是不打不相识。”
李珥有些意外他会说起这个。这是她完全陌生的、关于张漾的十年。她依旧没有回头，但注意力已经被他的叙述吸引。
“最难的时候，我们俩分吃一包泡面。被客户骗过，被合作伙伴坑过，最惨的一次，仓库着火，一批货全没了，差点跳楼。”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走的是另一条路，会不会容易点？”
他没有明说“另一条路”是什么，但李珥的心弦被拨动了。她似乎能想象到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冷漠不羁的少年形象渐渐分离。
“但是不行啊，”张漾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而且……总觉得得混出个人样来，才有脸……才有资格去想一些别的事。”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李珥听清楚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有资格去想一些别的事”——什么事？和她有关的事吗？
车子终于驶出了最拥堵的路段，速度稍微快了一些。雨却下得更大了，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张漾不再说话，似乎那段独白已经耗尽了他此刻的勇气。李珥也依旧沉默着，但内心的震动却无法平息。他这十年，并非她想象中的一帆风顺，而是在社会的底层摸爬滚打，遍体鳞伤地闯出来的。这份艰辛，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一些她心中那个“既得利益者”的张漾形象。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张漾忽然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的一个临时停车带上。这里并非她小区附近，而是一段相对安静的林荫道。
李珥疑惑地转头看他。
张漾没有看她，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透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前挡风玻璃，望向外面的茫茫雨幕。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李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嗯？”李珥下意识地应道，心脏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她知道，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公交车上的话，”他终于转过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试探，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坦诚和深可见底的情绪，“我是认真的。”
车厢外的暴雨声仿佛成了背景音，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李珥的心上。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很可笑，也很无耻。我没什么资格。”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十年，我他妈的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只敢在暗处看着你毕业，工作，恋爱……又分手。我看着你和许弋在一起，我看着你难过……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不配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这让李珥感到震惊。
“我拼命做事，把自己往死里逼，就是因为觉得……只有我真正洗心革面，只有我变得足够好，好到能配得上你的时候，我才敢……才敢站到你面前。”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里面有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渴望，“那天在天中遇到你，我真的觉得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忍不住……我知道你左耳听不见，但我还是说了。我怕我再不说，又会像过去的十年一样，变成一个只会在背后看着的懦夫。”
真相如同车外的暴雨，猛烈而直接地倾泻而下。
他不是戏弄，不是一时冲动。那是压抑了十年、发酵了十年、伴随着血泪和汗水的情感，在重逢那一刻的彻底爆发。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依然要说，是为了斩断自己的退路，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最直白、最不容置疑的信号。
李珥彻底呆住了。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以为的“混蛋”，在过去十年里，经历着那样的煎熬，并且是以她为某种精神支柱。这份感情，太过沉重，也太过……让她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该说什么？原谅他过去的混蛋？接受他这迟来十年的告白？还是斥责他这自私的深情？
看着她苍白的脸和茫然的眼神，张漾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了然的黯然。
“我吓到你了。”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他缓缓转回头，重新握紧方向盘，“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逼问，没有索要答案。他只是将最深藏的秘密剖开，然后，将选择权，再次完完全全地交还到她手上。
车子重新驶入雨幕，向李珥公寓的方向开去。剩下的路程，两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车子稳稳停在李珥住的小区门口，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到了。”张漾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李珥解开安全带，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她内心天人交战。就这样下车，走进雨里，然后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
最终，她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推开车门，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中，甚至忘了自己没带伞。
她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看到，张漾一直坐在车里，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仓促逃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单元门后，他才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将额头抵在了方向盘上。
而冲进电梯的李珥，靠着冰凉的梯壁，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他最后那句带着疲惫和黯然的话。
“我吓到你了。”
“对不起。”
这场雨，和他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真心，一起，将她彻底困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走出这片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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