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珥浑身湿透地冲进公寓,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和衣服往下淌,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水渍。她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张漾最后那番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的独白。
“我是认真的。”
“十年……我他妈的像个缩头乌龟……”
“只有我变得足够好,好到能配得上你的时候,我才敢站到你面前……”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着她固有的认知。那个她以为早已被时光掩埋、只剩下些许怨怼的背影,突然被赋予了如此沉重而漫长的时间维度,变得血肉模糊,让她无法再简单地用“恨”或“原谅”去定义。
她机械地脱掉湿透的衣服,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冲刷冰冷的身体。水汽氤氲中,张漾在车里那双带着痛楚和决绝的眼睛,却愈发清晰。
他说他看着她毕业、工作、恋爱、分手……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的生活吗?这个念头让李珥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仿佛过去十年,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洗完澡,换上干爽的睡衣,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内心的波澜却远未停止。她拿起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来自张漾的新消息。这场突如其来的坦白之后,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将巨大的消化空间留给了她。
这一夜,李珥辗转反侧。窗外雨声渐歇,但她脑海里的风暴却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是周四,李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社里正在筹备一套“新时代创业者”的丛书,主编在会上提到了几个备选对象,其中竟然包括了“漾远国际”。
“……这家公司发展很快,创始人张漾的背景也很有故事性,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如果能拿到他们的品牌传记授权,会是个不错的选题。”主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李珥低着头,假装认真记录,心跳却漏了好几拍。世界真小,或者说,张漾的身影正以各种方式,不容抗拒地再次侵入她的生活。
下午,她收到一个同城快递。小小的文件袋,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的。她疑惑地拆开,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小盒印着外文的药膏和几张防水创可贴。
药膏是用于缓解肌肉酸痛的,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
一张便签纸飘落下来,上面是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昨天淋了雨,预防感冒。听说你最近赶稿子,肩膀不舒服的话,这个药膏有效。抱歉,又唐突了。”
没有署名。
但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东西很普通,甚至有些琐碎。但这份细心和记得她旧疾(长期伏案导致的肩颈劳损)的体贴,比任何华丽的礼物都更具冲击力。他没有打电话,没有发微信,用了这样一种笨拙又极富分寸感的方式,提醒着她他的存在,和他的歉意。
李珥握着那盒小小的药膏,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像是一个高超的猎人,步步为营,时而猛烈进攻,时而退守沉默,时而用沉重的往事叩击她的心门,时而又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关怀瓦解她的心防。
她该把他拉黑吗?该把这些东西扔进垃圾桶吗?然后呢?让一切回到原点,继续过着看似平静实则死水一潭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舍不得。
周五,李珥决定不再被动等待。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这十年,那个她完全陌生的张漾。她想到了James,那个热情幽默的黑人合伙人。或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个不同于张漾自我陈述的视角。
她犹豫再三,通过微信群里James之前留下的名片,发送了好友申请。申请几乎是被秒通过的。
“Hi!李编辑!很高兴收到你的申请!” James发来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热情洋溢。
李珥斟酌着用词:“James你好,冒昧打扰。关于出版社的‘创业者’丛书,我对漾远国际的故事很感兴趣,不知是否方便,向你请教一些公司初创时期的情况?”
她找了个最正当的理由。
“当然方便!是我的荣幸!” James回复得极快,“不过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明天正好要去上海见个供应商,中午有空,一起吃饭聊聊?我知道一家很棒的牛排馆!”
李珥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但机会就在眼前,她只好答应下来:“好的,谢谢。地点你定,我请客。”
“No, no, no! 怎么能让女士请客!明天见!”
周六中午,李珥在James订好的餐厅见到了他。James依旧穿着花衬衫,笑容极具感染力,一见面就给了李珥一个热情的美式拥抱,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用餐气氛很轻松,James侃侃而谈,讲述了他们如何从码头扛包结识,到一起做小商品倒卖,再到抓住跨境电商的风口,一步步将公司做大的经历。他的叙述里充满了有趣的细节和自嘲,将那段艰辛的岁月描绘得妙趣横生。
“张漾那时候,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James切着牛排,摇头笑道,“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盯一个单子,为了省钱住最破的旅馆,吃最便宜的快餐。有一次食物中毒,差点死在出租屋里,把我吓死了!”
李珥默默听着,脑海中那个挣扎着的青年形象越发清晰。
“不过,”James放下刀叉,表情稍微认真了些,“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总说,他得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就追不上什么东西了。”James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珥一眼,“我以前不懂,后来……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珥的心猛地一跳,避开了他的目光。
饭后,James说要去车上拿点资料给她。走到停车场,他拉开SUV的后座车门,里面放着几个纸箱。“这些都是早年的文件副本,还有一些……嗯,张漾的私人杂物,他说没用了,让我帮忙处理掉。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
李珥道谢,帮忙搬动一个略显沉重的纸箱时,箱子底突然破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上。除了文件,还有几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旧剪贴本的东西。
李珥连忙蹲下去收拾,当她拿起一本硬壳的剪贴本,随手翻开时,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僵在了原地。
剪贴本里,整齐地贴着从各种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有些是文学副刊的散文,有些是书评,有些甚至是地方小报的豆腐块文章。而每一篇文章的下面,都用钢笔清晰地写着作者的名字——
李珥。
从她大学时在校报发表的稚嫩随笔,到她工作后在全国性刊物上发表的正式作品……时间跨度,长达近十年。
李珥的手指冰凉,颤抖着翻动着页面。那些连她自己都可能遗忘的文字,被如此精心地收集、整理、珍藏在这里。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但保存得异常完好。
她想起张漾在车里说的话:“……只敢在暗处看着你毕业,工作……”
原来,这不只是一句空洞的话。他是真的,用这样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参与了她这十年的生命历程。他知道她左耳听不见,他知道她肩膀不好,他知道她发表的每一篇文章……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攫住了她。她蹲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看着眼前散落的、承载着她十年光阴印记的剪报,眼眶无法控制地湿润了。
James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眶,脸上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李珥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嘿,别怪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固执得像头牛。有些东西,他放在心里太重了,重到不敢轻易拿出来见光。”
李珥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James。
James帮她将散落的东西收进一个新纸箱,然后把那本沉重的剪贴本,轻轻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个,”他看着她,眼神诚恳,“或许,应该物归原主了。”
李珥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剪贴本,像抱着一块灼热的炭火,又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James道别,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看着那本剪贴本。在最后一页,贴着她去年获得的一个行业新人奖的报道。报道的空白处,有一行新鲜墨迹的钢笔字,显然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你终于走到了光下,而我,是否还有资格站在光里看看你?”
这一刻,所有的犹豫、不安、恐惧,似乎都被这本沉默的剪贴本击碎了。一个巨大的、她无法再回避的问题,清晰地摆在了面前:
面对这样一份沉重、笨拙、跨越了十年时光的深情,她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