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晃晃悠悠，终于驶入了市区终点站。

“到了。”张漾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在左耳畔投下惊雷的人不是他。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车厢里投下一片阴影。

李珥几乎是凭借本能跟着站了起来，双腿有些发软。她不敢看他，低着头，跟着人流机械地走下公交车。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夏日午后的热浪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那片诡异的嗡鸣。

那句“我爱你”依旧在她左耳的寂静世界里反复回响，清晰得让她心惊胆战。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严重的幻听。

“你去哪里？我送你。”张漾走到她身边，语气是成年人间恰到好处的礼貌，甚至带着一丝疏离。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李珥更加困惑了。

“不……不用了。”李珥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迅速移开，声音有些干涩，“我订了酒店，离这里不远，自己过去就好。”

她需要空间，需要独处，需要立刻厘清这团乱麻。

张漾静静看了她两秒，没有坚持。“好。那……再联系。”他拿出手机，动作自然，“方便加个微信吗？毕竟老同学，好不容易遇上。”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李珥找不到理由拒绝。她机械地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看着那个熟悉的、曾经在青春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头像出现在好友列表里，她感觉极不真实。

“通过一下。”张漾说。他的微信名很简单，就是“张漾”。

李珥点了通过。

“那我先走了，公司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张漾朝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汇入了车站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他走得干脆利落，没有回头。

李珥独自站在原地，阳光有些刺眼。她看着微信里那个新出现的对话框，上面最后一条信息是系统自带的“我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对话吧”。而之前那石破天惊的告白，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李珥入住了提前预订的酒店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才像虚脱一般，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空调冷气呼呼地吹着，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心脏依旧在失控地跳动，左耳似乎还在隐隐发烫。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只耳朵——冰凉，安静，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

“是幻觉……”她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或者……是因为回到了这里，想起了太多以前的事。”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慌乱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李珥，冷静。你是成年人，是出版社的编辑，你不是那个会因为张漾一个眼神就心神不宁的小女孩了。”

她试图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从母校的相遇，到公交车上的并肩而坐，再到那个转弯时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尤其是他靠近时，那股温热的气息，和他声音里那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那感觉，太真实了。

可正因为它过于真实，才更显得荒谬。她的左耳，在医学上被判定为重度神经性耳聋，连助听器的效果都微乎其微。它怎么可能听见？而且听得如此清晰？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空空如也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问他？“张漾，你刚才在车上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如果他说没有，那岂不是显得她像个可笑的、自作多情的傻瓜？

她丢不起这个人。

烦躁地退出微信，她决定暂时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也许睡一觉就好了，也许这只是时空交错产生的一个意外插曲。

然而，当她躺在酒店的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却是张漾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深邃，复杂，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却又无比认真。

接下来的两天，李珥强迫自己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在小城里闲逛。她去走了以前常走的老街，吃了学生时代最爱的小吃，刻意避开了一切可能与过去相关的人和地方。

微信安静得出奇。张漾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他的朋友圈也很简洁，偶尔转发一些行业资讯，或者公司活动的照片，看不出任何个人情绪的痕迹。

这种沉默，反而让李珥更加焦躁。那句告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然后投石的人却消失不见，留下她一个人对着荡漾的涟漪不知所措。

第三天下午，李珥的年假结束，她乘坐高铁返回上海。当列车驶出站台，将小城远远抛在身后时，她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那个诡异的“幻听”也会随之消失。

回到上海熟悉的公寓，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堆满稿件的书桌，需要浇水的绿植，还有出版社同事发来的催稿信息。现实的压力扑面而来，将那场短暂的重逢挤压到了记忆的角落。

她重新投入工作，审阅稿件，与作者沟通，参加选题会。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用充实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不给那些胡思乱想留任何空隙。

直到回来后的第二个晚上。她加班到很晚，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身心俱疲的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上，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点开了那个沉寂的对话框。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张漾的朋友圈。她一条条地往下翻，大多是无趣的商业内容。直到她翻到大约半年前的一条。

没有配图，只有一行简单的文字：

“又梦到了天中，和那个安静听我说话的人。”

发布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李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天中。安静听我说话的人……

是在说她吗？

这个发现，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她心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公交车上的那一幕，以更加清晰的姿态，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

那不是幻觉。

至少，不完全是。

就在李珥对着那条朋友圈出神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提示。

来自张漾。

李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牛奶。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消息。

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口吻：

“李珥，下周我会来上海出差。关于天中旧校改造的项目，有些文史方面的资料，想向你请教。不知是否方便见面聊聊？”

紧接着，他又发来了一条：

“当然，如果你忙，或者不方便，也没关系。”

礼貌，克制，并且给了她充分的拒绝余地。

李珥看着这条消息，又抬头看了看窗外上海的万家灯火。那句左耳听见的告白，和半年前那条深夜的朋友圈，像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忽视的可能性。

张漾是故意的。他用一个她无法轻易拒绝的、合情合理的理由，将选择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了，她该如何面对他？是假装公交车上的事从未发生，还是直接问个明白？

如果不去，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将永远没有机会知道那句“我爱你”背后的真相？那个困扰了她这么多天的谜团，将永远成为一个悬案？

李珥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对话框里的那行“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仿佛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宣判。

上海的夜，深邃而漫长。她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把她引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而那条路的尽头，是深渊，还是星光？

沉默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