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夏,空气里已经浮动着黏腻的潮热。李珥请了年假,回到这座她曾经拼命想离开,如今却时不时会想起的小城——天中。
出租车停在熟悉又陌生的校门口。几年光景,天中门口的商业街已经改头换面,唯独那棵高大的百年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被学生们亲切地称为“说话树”。据说,把秘密说给树洞听,就会被风带到想去的地方。年少时,李珥曾在这里埋藏过无数的心事。
她穿着简单的棉质连衣裙,平底鞋,走在光洁如新的校道上,与身边穿着蓝白校服、嬉笑打闹的少年少女们擦肩而过。他们是鲜活的、喧闹的,而她是安静的、带着距离的旁观者。出版社编辑的工作让她习惯了观察和沉淀,但此刻,置身于这片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的土地,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似乎也微微开裂,露出里面柔软而怀旧的肌理。
她走到“说话树”下,手掌轻轻贴上粗糙的树干。时光仿佛倒流,那些关于吧啦、关于许弋、关于张漾……关于那个左耳失聪,却试图听清整个世界的自己的记忆,碎片般地涌现。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一如当年。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了时空的薄膜,在她身后响起,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
“李珥?”
那一瞬间,李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这个声音……她已经有十年没有真切地听到过了,但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它曾模糊地响起。
她猛地转过身。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几分桀骜和阴郁的少年。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西装裤,身形挺拔而舒展,眉眼间的轮廓更加深刻,褪去了青涩,多了成熟男人才有的沉稳和内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是张漾。
李珥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确认这不是梦境。
“张漾?”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好巧。”
张漾看着她,眼神里有同样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李珥读不懂的情绪。他迈步走近,步伐沉稳。“是啊,好巧。我回来谈一个项目,关于旧校改造的,顺路进来看看。”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直接,却不让人感到冒犯,“你呢?休假?”
“嗯,年假,回来看看。”李珥微微颔首,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转而望向旁边的教学楼。她感觉到自己的左耳在微微发烫,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只耳朵在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在上海还好吗?”张漾问,语气是成年人间惯常的寒暄,却又比那多了一分认真。
“挺好的。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李珥回答,然后出于礼貌反问:“你呢?听说……你和朋友在深圳开了公司?”
“对,做跨境电商。和一个叫James的黑人兄弟一起。”张漾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十年的光阴,像一条无形的河流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话题,比如许弋,比如蒋皎,比如……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像火焰一样炽热又短暂的女孩子——黎吧啦。
过往像沉在水底的巨石,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汹涌。
“要走了吗?”张漾看了看时间,打破了沉默,“一起出去?这个时间,回市区的公交车好像快到了。”
李珥正不知该如何结束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这个提议恰到好处。“好。”
(转)
他们并肩走出校门,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那班熟悉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车上人不多,零散地坐着几个学生和老人。
李珥习惯性地走向车厢后部,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张漾则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这个举动让李珥的心又是一紧。车窗开着,带着热气的风呼呼地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车子启动,熟悉的街景开始向后移动。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微妙而紧绷。李珥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但窗玻璃上,隐约映出身边男人模糊而挺拔的侧影。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块磁石,扰乱了周遭的空气。
就在公交车即将驶离天中站台,在一个略显颠簸的转弯处,李珥因为惯性,身体微微向左侧倾斜。
就在这一刹那。
她感觉到张漾忽然向她靠近了一些。一股清冽好闻的、属于成熟男性的气息笼罩了她。然后,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左耳的耳廓。
那只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左耳。
紧接着,一个压抑到了极致,也因此显得无比低沉、清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透了车厢的嘈杂,穿透了十年的时光,精准地刺入了她那片寂静的世界——
“李珥,我爱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珥浑身剧烈地一震,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张漾。
他并没有退开,依旧维持着那个极近的距离。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太多李珥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长达十年的压抑,有深不见底的情愫,还有一丝……生怕被拒绝的脆弱。
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车厢的噪音、窗外的风声、乘客的低语……全都像潮水般退去。她的右耳是一片空白,而她那只本该万籁俱寂的左耳,此刻却像一口被敲响的洪钟,内部回荡着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嗡嗡作响,余音不绝。
我——爱——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
这怎么可能?
她的左耳,连巨大的声响都只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震动,怎么可能会……“听”见这句话?而且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
是幻觉吗?是因为重逢带来的冲击太大,而产生的心理幻觉?还是风恰好吹过,制造了一场匪夷所思的误会?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她只是死死地看着张漾,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张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再重复第二遍。他只是深深地回望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迷雾,里面有着千言万语,却终究沉默。
公交车在一个站台停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短暂的骚动过后,车厢恢复了行驶的节奏。
张漾终于缓缓坐直了身体,拉开了那近得令人窒息的距离。他什么也没解释,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视线转向了前方。
只留下李珥一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左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依旧残留着温热气息的左耳耳廓。
那里,一片寂静。
却又震耳欲聋。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开往市区。窗外的风景依旧,但李珥的世界,已经从根基处被彻底颠覆了。
那句清晰无比的告白,究竟是真的,还是她因思念(或许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思念)而产生的幻听?
张漾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鲁莽的举动,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含义?是积压十年的真心流露,还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而她,又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无法验证的“奇迹”?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