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个鸡蛋？你疯了？”
小温州手里的算盘差点掉地上，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
他穿着件花衬衫，喇叭裤，烫了个爆炸头，这会儿正蹲在博古斋的门口，手里捏着沈玫瑰刚塞给他的两百块钱。
“没疯。”
沈玫瑰正趴在柜台上写海报。
红纸黑字，毛笔字虽然谈不上什么风骨，但胜在个头大，离着二里地都能看见。
“你要是能给我弄来两千个鸡蛋，回头那只‘康熙青花’的利润我多给你半成。”
“这不是钱的事儿！”小温州急得直拍大腿，“玫瑰姐，你这是要干啥？开养鸡场啊？现在市面上鸡蛋多紧俏你不知道？还要全是红皮的！”
“你就说能不能弄来吧。”
“能是能……但这玩意儿放不住啊！”
“谁说我要放了？”沈玫瑰把写好的海报往门口一贴，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要送。”
“送？！”
不仅是小温州，连正在擦拭展柜的顾以宁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看着门口那张大红海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只见上面写着两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看国宝，领鸡蛋！】
【凡购票进店参观者，凭票根免费领取红皮鸡蛋两枚！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这哪里是办文物展。
这简直是村头供销社搞促销。
俗。
太俗了。
顾以宁觉得自己的文人风骨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沈玫瑰，你这是在侮辱艺术。”顾以宁扶着额头，“宋徽宗要是知道他的宝贝被拿来跟鸡蛋相提并论，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艺术能当饭吃吗？顾专家，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沈玫瑰叉着腰，理直气壮，“周曼那个小贱人，把全县城的报纸、广播都买通了。谁敢给我打广告，就是跟顾家作对。我现在就是个哑巴，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我就走群众路线。”
“这年头，谁跟鸡蛋过不去啊？”
顾以宁哑口无言。
在这个物质刚刚开始丰富的年代，两个鸡蛋，那是实打实的硬通货。
够给孩子做顿蛋炒饭，够给老人补补身子。
一块钱一张门票虽然贵，但要是能领回两个鸡蛋（市价约三毛钱），那这心理落差一下子就没了。
这就叫占便宜没够。
“行，算你狠。”小温州竖起大拇指，“这招‘鸡蛋碰石头’，也就你能想出来。我这就去收鸡蛋，把周边公社的母鸡屁股都给掏空咯！”
……
第二天一早。
博古斋门口。
天才刚蒙蒙亮，那条平时冷冷清清的老街，突然热闹得像是炸了锅。
队伍从店门口一直排到了街角的国营饭店，还得拐个弯。
那场面，比过年排队买肉还壮观。
大爷大妈们挎着篮子，手里攥着一块钱，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哎，听说是看那个什么‘均有’？”
“啥‘均有’，那叫钧瓷！说是以前皇帝用的尿盆！”
“真的假的？皇帝尿盆还能换鸡蛋？”
“管他是什么盆，反正我看隔壁王婶领了两个鸡蛋，个顶个的大！我也得领！”
沈玫瑰站在门口，笑得脸都僵了。
她特意穿了一身喜庆的红旗袍，那是王婶连夜赶工做出来的，把她那前凸后翘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顾以宁则被迫穿上了一身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站在门口当迎宾。
堂堂故宫专家，未来文博界的泰斗，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个大妈解释：
“大娘，那不是尿盆，那是洗笔用的。那是宋代的艺术品。”
“哎呀小伙子长得真俊，有对象没？我侄女……”
“下一个。”顾以宁冷着脸打断施法。
店里。
那只钧窑玫瑰紫海棠洗被放在最中间的玻璃柜里，底下铺着黑丝绒，头顶打着射灯。
在那迷离的灯光下，那抹紫色流光溢彩，美得让人窒息。
原本是为了鸡蛋进来的人，在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都安静了。
美这种东西，是可以跨越阶层和文化的。
哪怕是不懂行的大妈，也会发出一声惊叹：“乖乖，这盘子咋跟晚霞似的，真好看。”
就在这时。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停在路边。
车窗摇下来。
露出了周曼那张精致却扭曲的脸。
她戴着大墨镜，原本是来看沈玫瑰笑话的。她以为今天这里会门可罗雀，沈玫瑰会哭着求她收购。
可现在。
这人山人海的场面，简直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她耳鸣。
“这怎么可能……”
周曼捏紧了手里的爱马仕包带，“她哪来的这么多人？那些报社不是都打过招呼了吗？”
前面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回头：“小姐，好像……是因为她在送鸡蛋。”
“鸡蛋？！”
周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这简直是把古董行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无耻！下流！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个泼妇！”周曼气得浑身发抖。
“小姐，那咱们还……下去吗？”
“下什么下！嫌不够丢人吗？”周曼咬着牙，“给我开车！去把赵队长叫来！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聚众闹事，工商局不管？”
……
半小时后。
赵铁面带着一队人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本来是想以“扰乱公共秩序”为由驱散人群的。
结果一到现场，赵铁面傻眼了。
只见那队伍秩序井然，顾以宁拿着个大喇叭在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挤，文明观赏，领完鸡蛋从后门走。”
而在队伍的最前面。
竟然站着几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
那是县里的几个退休老干部，还有文化局的领导。
他们正围着那只洗子，啧啧称奇。
“好东西啊！这真是咱们县流落在民间的国宝啊！”
“这博古斋搞得不错，弘扬传统文化，还给群众发福利，觉悟高！”
赵铁面那只迈出去的脚，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这还抓个屁啊！
连领导都在看，他敢抓？
那不是打领导的脸吗？
赵铁面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冲着手下挥挥手：“撤……撤！”
“队长，周小姐那边怎么交代？”
“交代个屁！神仙打架，咱们别跟着送死！走走走，去隔壁吃碗馄饨！”
……
一直忙到天黑。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沈玫瑰瘫在太师椅上，感觉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温州兴奋地在那数钱。
“玫瑰姐！发了！今天光门票就卖了八百多张！除去鸡蛋的成本，咱们净赚五百多！”
五百多。
在这个工资只有几十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但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博古斋的名号，彻底打响了。
现在全县城都知道，有个叫沈玫瑰的厂花，手里有皇帝用的宝贝，而且这老板娘人傻钱多，看宝贝还送鸡蛋！
这口碑，比什么报纸广告都管用。
“怎么样？顾专家？”沈玫瑰脱掉高跟鞋，毫无形象地揉着脚腕，冲着顾以宁挑了挑眉，“服不服？”
顾以宁正拿着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柜台玻璃上的指纹。
听到这话，他直起腰，看了一眼那个一脸疲惫却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人。
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弧度。
“俗是俗了点。”
“但是。”
顾以宁走过来，弯下腰，那张清俊的脸凑近沈玫瑰。
近到沈玫瑰能看清他睫毛的根数。
“确实管用。”
“沈玫瑰，你是个天生的商人。”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沈玫瑰的老脸一红，刚想说句骚话调戏回去。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那是个外国人。
金发碧眼，鹰钩鼻，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根文明杖。
这身行头，在这小县城里，简直像是外星人降临。
那洋人走进店里，没看人，那双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台里的钧瓷洗子。
那种眼神。
不仅仅是贪婪。
更像是一种……猎人看到了猎物的眼神。
他走到柜台前，摘下礼帽，用一口蹩脚的中文说道：
“好东西。”
“这只洗子，我出五万。”
“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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