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顾以宁手里那杯茶刚放下,两个字就像是某种赦令。
沈玫瑰没动,手还在柜台底下摸着那把鹤嘴锄的把柄。这年头,坏人脸上又不写字,尤其是这种知根知底还主动送上门的,多半不是来送温暖的,是来送终的。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外头的阳光顺着缝隙像金粉一样撒进来,却照不透那老头身上那层厚厚的陈腐气。
那老头正是昨晚在鬼市摆摊那位。
此时他把那顶狗皮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那编织袋往门口一放,要是再拿个破碗,妥妥就是个要饭的。但他那双眼,浑浊是浑浊,可扫过柜台那只钧窑洗子的时候,亮得吓人。
就像是饿狼看见了肉,又像是游子看见了娘。
“它是真的。”
老头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桌面,听得人牙酸。
沈玫瑰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脸上挂着那副生意人特有的假笑,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顾以宁前面。
“大爷,您这话说的。博古斋从来不卖假货。”沈玫瑰抱着胳膊,目光上下打量着老头,“不过咱们昨晚可是钱货两清,您要是想反悔,或者是替鬼眼张来传什么话,那我可得先去后院把狗放出来。”
老头没理她的挤兑。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柜台前,那只布满老茧和黑泥的手伸出来,想摸那只洗子,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他在自己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上狠狠擦了擦手,擦得布料都发热了,这才重新伸出去。
指尖触碰到那抹玫瑰紫的一瞬间,老头浑身一抖。
一滴浊泪,啪嗒一下掉在了柜台玻璃上。
“七十年了……”
老头嘴唇哆嗦着,“少爷当年把它封进去的时候,说等世道好了再拿出来。这一等,少爷成了土,我也成了这副鬼样子。”
沈玫瑰心里一惊。
少爷?这老头不是鬼眼张的人?
顾以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沈玫瑰身边,他推了推眼镜,眼神锐利如刀:“你是张家的家奴?”
“家奴?”老头惨笑一声,摇了摇头,“张家早就没了。现在的鬼眼张,不过是一群鸠占鹊巢的强盗。我叫张福,是当年张家老宅的守夜人,也是这底下那座‘七煞局’的填土人。”
填土人。
也就是亲手把那批国宝埋进去,并且负责处决工匠、保守秘密的人。
这种人,手里都有人命。
沈玫瑰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顾以宁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让她瞬间定了神。
“张福。”顾以宁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既然你是守墓的,为什么把地图给了那个独眼龙?又为什么要把这洗子卖给我们?”
“因为独眼龙不是张家人,他没那本事开局。但他背后有人,那人想吞了这批货。”
张福转过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沈玫瑰,或者说是盯着沈玫瑰身后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姑娘,你胆子大,命格硬。昨晚你在鬼市那一出,我看在眼里。敢在独眼龙刀口下抢食的,你是第一个。所以我把地图给你,是想借你的手,把东西取出来。”
“取出来干嘛?给你?”沈玫瑰冷笑,“大爷,您这算盘打得我在江对面都听见了。”
“给我?”张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要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我是怕那些东西落在洋人手里!”
“洋人?”沈玫瑰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对。”
张福直起腰,神色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几分狰狞。
“现在的鬼眼张,勾结了那个叫史密斯的英国佬。他们要把这底下的东西全挖出来,运到伦敦去拍卖!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绝不能流出去!”
“所以你就祸水东引,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我?”沈玫瑰气乐了,“大爷,您这爱国情操挺高尚,可也不能拿我的命去填坑啊!”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置身事外?”
张福指了指那只钧窑洗子。
“这东西一露面,那帮人闻着味儿就会来。你现在只有一条路,把地下的东西全挖出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不用等七月十五,今晚你就得横尸街头。”
沈玫瑰咬了咬牙。
这老头说得没错。上了贼船,想下去就难了。
“行,算你狠。”沈玫瑰深吸一口气,“那你刚才在门口说,这地下除了秘色瓷,还少了一样东西,是什么?”
张福没有马上回答。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门窗紧闭,这才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少了‘魂’。”
“说人话。”
“秘色瓷之所以叫秘色,是因为它的配方是绝密。唐代以后就失传了。但这底下,除了那几十坛子瓷器,原本还有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
“匣子里,装的是《张氏窑火录》。”
“那里面记载了秘色瓷的完整配方,还有怎么烧出‘龙鳞釉’的绝技。”
沈玫瑰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配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瓷器是死的,卖一件少一件。可如果有了配方,那就等于拥有了一座永远挖不完的金山!
要是能把秘色瓷复烧出来……那她沈玫瑰这三个字,就能刻进历史书里!
“那东西呢?”顾以宁突然插话,他的关注点显然更实际,“地下室那个石台上空了,只有一本账本。”
“被偷了。”
张福的眼里闪过一丝恨意,“三十年前,张家出了个败家女。她爱上了一个穷书生,为了给那书生筹盘缠,她偷偷进了地下室,把那本《窑火录》偷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三十年前……”沈玫瑰掐指一算。
那会儿还是解放前夕。
“那个女人叫什么?”沈玫瑰追问。
“张素云。”
张福说完这个名字,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沈玫瑰脸上来回扫视,看得沈玫瑰心里发毛。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像……”张福喃喃自语,“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那种要钱不要命的劲儿,跟那个败家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玫瑰心里“咯噔”一下。
张素云?
她妈叫沈素云。是随了外公的姓。外公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一辈子没出过县城。
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这老头该不会是想乱认亲戚吧?
“大爷,您可别瞎攀亲戚。我妈是贫农,根正苗红。”沈玫瑰赶紧撇清关系,这年头有个地主成分的亲戚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改革开放了,但那阴影还在。
张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
他转身拿起门口的编织袋,背影佝偻得像是一截枯木。
“姑娘,不管你是谁的种。那《窑火录》要是还在世上,肯定能卖出天价。那东西比这一屋子瓷器加起来还值钱。因为它能买下半个香港的拍卖行。”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老头推门走了。
门外的喧闹声重新涌进来,将那股阴冷的陈腐气冲散。
沈玫瑰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想什么呢?”顾以宁走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掉钱眼里了?”
“不是。”
沈玫瑰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顾以宁,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吗?”
“什么?”
“我妈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个小木盒子。那是她的嫁妆。锁坏了,我从来没打开过。刚才那老头说那个张素云偷走了匣子……我突然想起来,我那个盒子底下,好像刻着一个火苗的图案。”
顾以宁的瞳孔瞬间收缩。
窑火。
如果那是真的……
那沈玫瑰就不单单是个运气好的厂花。
她是揣着金钥匙出生的“豪门弃女”。
“这事儿先烂在肚子里。”顾以宁当机立断,“那个盒子,今晚回去就藏好。谁也别告诉,包括我。”
沈玫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男人,面对这种富可敌国的诱惑,第一反应居然是保护她。
“行,听你的。”沈玫瑰咧嘴一笑,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这戏台子搭起来。周曼那个小蹄子不是想封杀我吗?”
沈玫瑰转头看向门外空荡荡的大街。
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既然她不让人来,那我就请全城的人来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