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寄云糸几乎是随着击柝声弹起来的。
昨晚抱着手炉暖意入睡,难得睡了个不算安稳但至少不冰冷刺骨的觉。她利落地套上那身粗布衣裙,用冻水胡乱抹了把脸,将昨晚整理的思路揣进怀里,便冲向了慎思堂。
天色依旧昏暗,寒风凛冽,但她的心却揣着一团火。
福伯依旧准时打开院门,递给她一个粗面馒头:“姑娘,路上垫垫。”
寄云糸感激地接过,三两口啃完,冰凉的馒头堵在胃里,却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力量。
书房里,裴然已经端坐案后。今日他换了件石青色常服,玉簪束发,衬得侧脸线条如刀削般冷硬。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书,手边放着的,正是寄云糸心心念念的——赵永贵案的验尸格目副本,以及一份薄薄的附加报告。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屈指在算盘框上不轻不重地一叩。
寄云糸立刻放轻脚步,走到书案前站定,目光却忍不住黏在那份格目上。
“看吧。”裴然终于抬眼,将格目和附加报告推到她面前,“你有两刻钟(半小时)。”
寄云糸如获至宝,立刻捧起来,借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屏息凝神地阅读。
正式的验尸格目记载得很规范:死者赵永贵,男,四十二岁。体表无明显外伤,无中毒典型表征(银针探喉未黑)。口鼻无异物。心口有轻微紫绀,符合突发心疾窒息特征。结论:意外猝死(心疾)。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如果仅此而已,那她的所有怀疑都站不住脚。
但紧接着,她翻开了那份附加报告。这是刑部一位资深仵作私下做的补充查验,记录了更细微的发现:
【鼻腔深处及喉头黏膜,有极轻微充血,并附着微量无色、近乎透明之结晶状粉末,气味极淡,微甜带腥,遇热挥发更显。疑似某种罕见药材或矿物研磨之细粉。】
【胃内容物无异常,但于小肠上段检出少量未完全吸收之同类粉末残留。】
【十指指甲缝内,有微量深褐色污渍,与仓库角落发现之污渍气味、性状相似。】
【备注:此粉末性状奇特,非本地常见毒物,作用不明,需进一步辨识。初步判断,可能具有刺激呼吸道、诱发心悸之效,剂量控制得当,可致猝死而难察。】
寄云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就是它!
微量粉末,刺激呼吸道,诱发心悸猝死!无典型中毒表征,但留下了难以察觉的痕迹!这与柳氏的怀疑、仓库的甜腥污渍、赵永贵死前的焦虑梦呓完全吻合!
这不是意外,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利用罕见药物,制造了“心疾猝死”的假象!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然,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裴大人!你看这个!这就是证据!赵永贵是被这种特殊粉末害死的!根本不是心疾!”
裴然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他指尖点在那份附加报告上:“粉末。无色,近透明,微甜带腥,遇热挥发。诱发心悸……很好的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他的语气平淡,但寄云糸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这描述,是否让他联想到了二叔案中那神秘的“魂牵”香料?虽形态不同(一为香料一为粉末),但“罕见”、“微量”、“诱发心悸猝死”这些关键词,何其相似!
“大人,这种粉末,是不是……”她试探着问。
裴然打断了她:“是什么,需要查验。刑部已派人将样本送至药典库及御药房辨识,结果未出。”他顿了顿,看着她,“即便确认是某种药物,如何证明是他人投毒,而非赵永贵自己误服或接触?”
寄云糸立刻道:“指甲缝的污渍!报告说和仓库角落的污渍相似!赵永贵很可能在仓库与人争执或被迫接触了沾染粉末的东西,挣扎中指甲抓到了对方或沾染粉末的物体!还有,他死前梦呓‘账不对’‘要出事’,以及私下兑银、焦虑不安,都说明他察觉到了危险!这是预谋杀人,不是意外!”
她语速飞快,逻辑清晰:“凶手很可能与他有账目或金钱纠葛,或许是那二百两货款的来源——王记货行的新东家有关!赵永贵发现了问题,想私下调查或解决,反而引来了杀身之祸!凶手在仓库与他见面,可能以交易或威胁为名,让他接触了粉末,导致其猝死,然后拿走了装有私密账册的皮囊!”
裴然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珠子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在计算她这番话的可信度与价值。
“推测合理,但缺乏实证。”他缓缓道,“王记货行新东家身份不明,二百两货款来源是否确有蹊跷,需查证。赵永贵指甲缝的污渍与仓库污渍的关联,需进一步比对确认。最关键的是,”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如何找到凶手,以及,这种粉末的来源。”
寄云糸急切道:“只要大人给我权限和更多时间,我可以去查王记货行,可以去追查粉末的来源,可以……”
“时间?”裴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情的弧度,“本官给你三日,如今已过一日半。你提供的线索,虽有价值,但距查明真相、锁定凶手,还差得远。”
寄云糸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还是要以“测试失败”论处吗?
“不过,”裴然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你确实展现出了不同于常人的敏锐和对线索的串联能力。尤其是指出此案与旧案可能的微弱关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算盘珠子被轻轻拨回原位。
“测试期限,延长至五日。”他宣布,“但这额外的两天,不是馈赠。是新的投资。”
寄云糸屏住呼吸。
“本官会调动刑部资源,核查王记货行新东家背景,追查那二百两银子的真正来路。同时,会让人暗中排查京城及周边,是否有类似‘甜腥粉末’的药物出现过。”裴然条理清晰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在敲定契约条款,“而你,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重新梳理赵永贵的社会关系,尤其是近半年内所有有账目往来或可能产生矛盾的对象,列出详单。”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仔细回想,你所有关于此案的‘直觉’或‘知晓’,除了已经说出的,还有没有其他细节?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念头,或者……某些看似无关的‘画面’?”
寄云糸一怔。他是在问她穿越带来的“信息”吗?那些模糊的、片段式的认知?
她努力回想,除了已知的,似乎……在想到“粉末”和“仓库”时,脑海里确实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画面: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一个很小的、扁平的金属盒子,塞进一堆麻袋的缝隙里。很短暂,很不清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好像‘看到’一个画面,很短。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把一个扁扁的金属小盒子,塞进了仓库的麻袋堆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裴然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逼人的压迫感:“黑色皮手套?金属盒子?多大?什么形状?”
“看不太清……大概……巴掌的一半大?很扁,像是装印章或者香粉的……边缘好像有磕碰的痕迹。”寄云糸努力描述着那模糊的印象。
裴然不再说话,迅速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几行字,然后摇了摇书案旁的一个小铜铃。
福伯无声出现。
“立刻让陈安带人,再去永丰粮铺仓库,重点搜查所有麻袋堆,尤其是角落、缝隙、底部。找一个扁平的、可能有磕碰痕迹的金属小盒,巴掌一半大小。小心,可能沾染不明粉末,戴好防护。”裴然语速极快,指令清晰。
“是!”福伯接过纸条,迅速退下。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凝滞。
寄云糸心脏砰砰直跳。她提供的模糊画面,竟然被如此重视,立刻行动!裴然是相信了她的“直觉”,还是……他也认为这种“直觉”可能与案件的某种超常关联有关?
裴然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难辨:“你的‘直觉’,很特别。”
寄云糸不知该如何接话。
“若真能找到那个盒子,并且里面残留粉末……”裴然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那就不只是赵永贵一案的突破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寄云糸明白他的意思。这可能成为串联起其他案件,尤其是他二叔悬案的关键物证!
“在你新的任务清单完成前,”裴然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你可以使用书房外间的书架,查阅一些非机密的卷宗案例,或许对你梳理人际关系有帮助。笔墨纸张,按需取用,费用照计。”
这算是……一点点工作条件的改善?
“另外,”他补充,“鉴于你昨日表现及提供新线索的价值,今日午膳,可按丙等仆役全额标准供应。”
寄云糸差点热泪盈眶。终于能吃饱一顿饭了!
“多谢大人!”她诚心诚意地道谢。
裴然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寄云糸走到外间,看着那排高大的书架和相对宽敞的桌椅,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债务可能因为新的“投资”而增加,虽然前途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赢得了更多的时间和一点点信任。
她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可能相关的卷宗。心却还牵挂着仓库那边的搜查。
那个金属盒子,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里面会有什么?
会不会,就是揭开一切谜团的那把钥匙?
慎思堂内,裴然独自静坐。他没有继续处理公文,而是再次翻开了那本私密账册。
在关于寄云糸的条目下,他添上了新的内容:
【追加重大投入:刑部资源调动(中),时限延长两日。】
【新获线索:疑似关键物证(金属盒)方位(来源:其特殊‘直觉’)。可靠性待验证,风险极高。】
【评估更新:其‘知晓’能力可能超出预期,与旧案潜在关联性提升。价值与风险同步飙升。】
【备注:黑色皮手套……此细节,未曾见于任何现有记录。】 他的笔尖在“黑色皮手套”几个字上重重顿了一下,墨迹微洇。
合上账册,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又隐隐作痛的心口。
寄云糸……你带来的,究竟是破晓的曙光,还是更深沉的迷雾?
而那个可能存在的金属盒子,又会将这一切,引向何方?
他闭上眼,等待着陈安带回的消息。
每一刻,都像拨动的算珠,在未知的盈亏天平上,增添着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