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寒风更紧,吹得西城街道上尘土飞扬,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寄云糸带着案卷副本和巨大的压力,再次站在了“永丰粮铺”后院仓库的门前。柳氏依旧悲伤而惶恐,伙计也还是那个半大少年,叫栓子,看着寄云糸和陈安,眼神躲闪。
“栓子,”寄云糸尽量放柔声音,“赵掌柜出事前,独自对着账本发呆叹气时,你看清楚是哪本账本了吗?是不是他平时随身带的那个旧牛皮囊子里装的?”
栓子低着头,搓着衣角:“好、好像是……掌柜的有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就放在那个皮囊里,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完了就锁眉头。出事前两三天,他看得特别勤。”
“那小册子,和铺子里这些大账本不一样?”寄云糸指向柜台里几本蓝皮账册。
“不一样,小得多,也旧。”栓子比划着,“掌柜的从不让我们碰。”
寄云糸心跳快了一拍。私密的小册子,很可能就是关键!它现在在哪里?和皮囊一起失踪了?还是被赵永贵藏起来了?
“仓库里那些新发现的麻绳纤维,是在哪个角落发现的?”她转向仓库内部。
栓子带她走到仓库最深处,一个堆满空麻袋和杂物的角落。“官差就是在这里,米垛旁边一点的地上,捡到几根细绳子。”
寄云糸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确实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和拖痕。她用手指轻轻拨开浮土,在墙角与地面接缝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污渍,已经干涸发硬,颜色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她用指甲小心刮了一点,放在鼻尖。一股极淡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草药的味道,与她早上闻到的那丝甜腥气有些类似,但更复杂。
“陈侍卫,你看这个。”她示意陈安。
陈安上前,看了一眼,眉头微皱:“像是……干涸的血?但颜色不对,太深了。也可能是什么药渍。”
血?药?寄云糸心头疑云更重。如果是血,是谁的?赵永贵的?他外表无伤。如果是药渍……什么药会洒在这里?
她环顾这个角落。这里相对隐蔽,从门口不直接看到。如果赵永贵在这里与人发生了争执,或者被迫服用了什么……倒是有可能。
“栓子,掌柜出事当天上午,除了他,还有没有人进过仓库?或者,在附近徘徊过?”
栓子努力回想:“上午……铺子生意清淡,我一直在前面。好像……好像快中午的时候,听到后院好像有说话声,很低,听不清。我还以为是掌柜的自言自语,就没在意。”
“说话声?”寄云糸追问,“几个人?男的还是女的?”
“听不真切……好像就一个声音,有点急。但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那会儿在街上买东西。”
不是柳氏。难道是凶手?赵永贵在仓库里见了什么人?
“之后呢?你听到什么异常声响吗?比如摔倒、碰撞?”
栓子摇头:“没有。后来就是老板娘回来,找不到掌柜,我们才一起进来发现的……”
时间线对上了。赵永贵在仓库与人见面(或许就是为此提前支取了二百两银子?),之后暴毙,皮囊和小册子失踪。凶手可能从后门或者翻墙离开?
“仓库有后门吗?”
“有,但早就钉死了,打不开。”
寄云糸检查了后门,确实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窗户也很高很小。凶手如果从正门离开,栓子在前铺,应该能看到。除非……凶手就是铺子里的人,或者用了什么方法避开了栓子的视线。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污渍和散落的麻绳纤维。一个模糊的猜想在脑中成形:胁迫?交易?灭口?
“陈侍卫,我们去通宝银号。”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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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银号在西城主街上,门面气派。陈安亮出裴府的腰牌(并未说明具体官职),掌柜的立刻客气地将他们请进内室。
得知是询问赵永贵兑银之事,银号掌柜翻出记录:“没错,冬月廿四,赵掌柜兑了二百两现银,都是十两一锭的官银。他说是生意周转急用。”
“他当时神色如何?有没有说具体做什么生意?或者,有没有人陪同?”寄云糸问。
掌柜回忆:“神色……有点着急,额角见汗。没说具体用途。就他一个人来的,兑了银子就用个蓝布包袱包着拿走了。哦,对了,他兑银的时候,好像还特意问了句,最近有没有生面孔来大量兑银或者换银票,我说没有。”
特意问生面孔?是担心被人盯上,还是怀疑兑银行为被他人知晓?
“他兑的二百两,是全部积蓄吗?”
“那倒不是。赵掌柜在我们这存的银子大概还有百多两。这二百两是单独一笔,是他前些日子从别处收来的一笔货款,还没入总账,就先存在这儿了。”
一笔未入总账的货款……私密小册子……账不对……
寄云糸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赵永贵可能发现了一笔账目问题,涉及这笔货款?或者,这笔货款本身就有问题?他私下调查,被人察觉,于是被灭口?
“掌柜的,能不能看看赵永贵存银的账户往来,尤其是最近半年?”她试探着问。
银号掌柜面露难色:“这……客人的账目,我们不能随意……”
陈安上前一步,腰刀刀鞘轻轻磕在桌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依旧没说话,但眼神冷冽。
掌柜的擦了擦汗:“……特殊情况下,配合官府调查,也是应当的。只是需要时间整理……”
“我们可以等。”寄云糸立刻道。
等待的间隙,寄云糸心焦如焚。半天时间飞快流逝,眼看日头西斜。如果银号这边再没有突破,她今天就算白跑一趟,回去无法向裴然交代。
终于,掌柜拿来了几页摘录的账目。寄云糸快速浏览。赵永贵的账户进出还算规律,主要是粮铺收入和一些小额支出。但那笔二百两的货款存入,标注的来源是“南城王记货行”。
“南城王记货行……”寄云糸念着这个名字。粮铺和货行有生意往来正常,但这笔货款数额不小,而且赵永贵对其态度蹊跷。
“掌柜的,这个王记货行,您了解吗?”
“听说过,做的杂货买卖,规模还行。但最近……好像听说东家换了人,原来的王掌柜把铺子盘出去了,具体就不清楚了。”
换东家了?时间点呢?
寄云糸记下这个关键信息。离开银号时,天色已近黄昏,寒风刺骨。她饥肠辘辘,又冷又累,但精神却因新线索而高度紧绷。
“陈侍卫,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南城?看看那个王记货行?”她试探地问,知道这要求可能过分了。
陈安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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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王记货行已经关门落锁。旁边杂货铺的伙计说,货行确实半个月前换了东家,原来的王掌柜据说回老家了,新东家还没怎么露过面。
线索似乎又断了。寄云糸站在紧闭的货行门前,满心挫败。一天奔波,只找到一些零碎的疑点:神秘的小册子、失踪的皮囊、奇怪的污渍和麻绳、说不清用途的二百两银子、换了东家的货行、赵永贵死前异常的焦虑和梦呓……这些碎片,还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最关键的死因——验尸结果,她看不到。最可疑的物证——皮囊和小册子,不知所踪。最可能的动机——账目问题或货款纠纷,缺乏实证。
她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半天时间,真的不够。
陈安站在不远处,依旧沉默,像一尊守护(监视)石像。
“回去吧。”寄云糸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裴府高大的门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威严,也格外冰冷。
寄云糸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听竹轩。房间里依旧冰冷空荡,没有热水,没有饭食(晚膳时间已过)。她瘫坐在硬板床上,又冷又饿,心头沉甸甸的。
今天,她失败了。没有找到能说服裴然的“实质发现”。等待她的,会是债务重新评估(增加),还是更严厉的惩罚?或者,直接被判定“无用”而……
她不敢想下去。
夜色渐深,她蜷缩在薄被里,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细节:仓库角落的污渍、银号掌柜的话、货行紧闭的门……
突然,她猛地坐起身!
不对!有一个细节,她之前忽略了!
银号掌柜说,赵永贵兑银时,特意问了“有没有生面孔大量兑银”!
如果赵永贵是因为发现账目问题或货款有问题而焦虑,他为什么要关心有没有生面孔大量兑银?这和他自己的危机有什么关系?
除非……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这笔钱,而是担心有“其他人”也在同一时间、通过类似方式调动大笔银钱!这可能意味着,他卷入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账目纠纷或谋杀,而是一个更大的、涉及多人、可能关乎某种“交易”或“阴谋”的网络!
而那笔来自“换了东家”的王记货行的货款,可能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
还有仓库的污渍和麻绳……如果那不是挣扎痕迹,而是……某种“操作”留下的呢?比如,用麻绳捆绑或固定过什么?用沾染了药物或毒物的布巾捂住口鼻?
心跳骤然加速。她需要验证这些猜想!需要验尸报告!需要查王记货行的底细!需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类似案件!
可她现在,被困在这个冰冷的小院里,一筹莫展。裴然会给她更多时间和权限吗?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寄云糸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起身,警惕地走到门边:“谁?”
“姑娘,是老奴。”是福伯的声音。
寄云糸打开门,福伯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个不大的手炉。
“三爷吩咐,姑娘今日奔波,想必未曾用晚膳。这是厨房留的,姑娘将就用些。”福伯将食盒递过来,又将手炉给她,“天寒,这个给姑娘暖手。炭火明日会增一份,费用照计。”
寄云糸愣住了。裴然?他怎么会……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觉得她还有榨取价值的余地?
她接过食盒和手炉,食盒是温的,手炉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暖意。
“另外,”福伯低声道,“三爷让老奴转告姑娘,明日卯时,书房候命。关于赵永贵案的验尸格目,明日会允姑娘一观。”
寄云糸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
“真的?多谢福伯!多谢……裴大人!”她声音都有些激动。
福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姑娘早些休息。”说完,便转身离去,融入夜色。
寄云糸关上门,抱着温热的食盒和手炉,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食盒里是简单的米饭和两样素菜,还有一碗热汤。对她饿了大半天的人来说,已是美味。手炉的暖意更是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她一边吃着来之不易的晚餐,一边心潮起伏。
裴然没有放弃她。甚至,可能从她今天零碎的汇报中,察觉到了她没来得及理清的思路,所以给了她继续下去的机会,还提供了最关键的死因信息。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得可怕。他的每一步,都像在拨动算盘,精确计算着投入与产出,风险与收益。而她现在,就是他投入的一项高风险、潜在高回报的“资产”。
她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快速吃完东西,她将手炉揣在怀里,坐在冰冷的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灯油也要记账!),将今天所有的发现、疑点和新的猜想,重新梳理,写了下来。这一次,她刻意将字写得更工整些——不能再被扣钱了!
写完时,已近子时。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寒风呼啸。
寄云糸吹灭油灯,抱着残余暖意的手炉爬上硬板床。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因为明日的希望而振奋。
裴子谦,明天,我会让你看到,你的“投资”,不会亏本。
她闭上眼,在冰冷的被窝里,沉沉入睡。
慎思堂的书房,灯火依旧亮着。
裴然披着外袍,看着桌上福伯刚送来的、关于南城王记货行和新旧东家模糊的调查记录(效率极高),还有一份刚刚送达的、关于赵永贵验尸的初步补充报告(部分细节有待复核)。
他的指尖在“王记货行”和“二百两货款”上划过,眸光幽深。
片刻,他翻开那本私密账册,在关于寄云糸的条目下,添上一笔:
【追加投入:验尸格目查阅权限(一次);基础情报支持(王记货行)。】
【观察:目标具备基础勘察能力与联想力,敏锐度尚可,韧性……出乎意料。】
【明日评估:关键信息解读能力。】
合上账册,他走到窗边,望向听竹轩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
他按了按又隐隐作痛的心口,眉头微蹙。
那仓库污渍的初步描述……甜腥气,深褐色……让他想起卷宗里记载的,二叔书房某个不起眼角落,也曾发现过类似难以辨别的微量残留。
是巧合吗?
还是……沉寂八年的网,终于,因为某个意外闯入的变数,开始微微颤动?
夜色,愈发深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