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合拢,马车径直驶入,停在一处僻静小院。
裴然率先下车,甚至没回头看寄云糸一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跟上。”
寄云糸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踉踉跄跄爬下车。冬夜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现代衣衫,她打了个哆嗦,抬头打量四周。
月色下,庭院清冷,只有几丛枯竹在风中瑟瑟作响。眼前的建筑古朴厚重,檐角挂着几盏昏黄的风灯,将裴然离去的背影拉得颀长而孤峭。几个面容刻板、穿着深灰棉袍的仆役垂手立在廊下,眼神低垂,仿佛对深夜归来的主人以及他身后这个衣衫褴褛、发型怪异的女子毫无好奇。
“福伯。”裴然在廊前停步。
一个头发花白、脊背微驼但眼神精明的老仆无声上前,躬身:“三爷。”
“给她安排住处。”裴然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按‘丙等’规格。”
福伯眼皮都没抬:“是。老奴这就去准备西跨院最北边那间厢房。”
“不必。”裴然抬手制止,“就安置在后院‘听竹轩’的东厢。”
福伯这才略微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寄云糸,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听竹轩东厢……是,老奴明白了。”
寄云糸听得云里雾里,丙等?听竹轩?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她现在又冷又痛,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裴然终于侧过身,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更显轮廓深邃,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看着寄云糸,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存放条件。
“福伯会带你过去,告知你府里的规矩。”他顿了顿,补充,“主要是本官为你定下的规矩。”
寄云糸缩了缩脖子,预感不妙。
“第一,”裴然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听竹轩范围。违者,一次罚银五十两。”
“第二,每日卯时初刻,至书房外候命。迟到,一次罚银十两。”
“第三,不得擅自与府中任何人攀谈,尤其是本官的两位兄长若回府,你必须避开。违者,视情节罚银五十至五百两。”
“第四,你的一切用度,包括但不限于饭食、衣物、炭火、用水,皆需记账。标准按丙等仆役的三分之二供给。若有额外需求,需提前书面申请,经本官批准,费用自理。”
“第五,”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套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衣服上,“明日会有人送替换衣物来,款式按最低等粗使丫鬟规制,费用从你债务中扣除。你身上这套……碍眼的东西,交给福伯处理。”
寄云糸听得目瞪口呆,掰着手指头算:罚银、扣钱、最低标准、债务叠加……这已经不是铁公鸡了,这是不锈钢战斗鸡!
“那个……裴大人,”她忍不住小声抗议,“丙等仆役三分之二的饭食……能吃饱吗?还有,卯时初刻是几点啊?”她对这个时代的计时方式一无所知。
裴然眼神淡漠:“能否吃饱,看你自己是否能尽快体现价值。至于时辰,”他抬眼看了看天色,“福伯会教你。学不会,耽误时辰,照罚。”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主屋方向,雪白的狐裘下摆扫过冰冷的石阶,背影很快没入黑暗。
福伯这才转向寄云糸,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说:“姑娘,请随老奴来。”
寄云糸拖着疼痛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福伯穿过几道回廊。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最后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匾额上写着“听竹轩”三个字,字迹清隽,但匾额本身已有些旧了。院里果然有几丛竹子,在冬夜里黑黢黢的,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衬得院子格外幽静,甚至有些阴森。
东厢房的门被推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木板床,上面的被褥看起来薄而旧;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配一把凳子;一个简陋的衣箱;一个铜盆架,上面放着一个有缺口的铜盆。窗户纸有些地方破了,寒风正从破洞往里钻。屋里没有炭盆,冷得像冰窖。
“这……”寄云糸傻眼了。这条件,比她想象的还要差十倍!现代律所的储藏间都比这强!
福伯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震惊,平静地交代:“每日卯时初刻(约早上五点),会有粗使婆子在院门外击柝(敲木梆子)报晓。姑娘需即刻起身,整理妥当,前往书房院外候着。三爷通常卯时正(六点)起身处理公务。”
“辰时初(七点)早膳会送来,放在院门口石墩上。巳时初(九点)收回食盒。午膳未时初(下午一点),晚膳酉时正(下午六点),规矩相同。”
“热水每日供应一壶,用于洗漱。沐浴需提前三日申请,核准后安排,费用另计。”
“戌时正(晚上八点)后,若无三爷特殊吩咐,不得出院门,府内会巡夜。”
“姑娘若没有其他事,老奴就先告退了。明日卯时,请姑娘务必准时。”福伯说完,微微躬身,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院门。
“嘎吱”一声,门关了。
寄云糸一个人站在冰冷、空旷、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竹叶沙沙和远处隐约的更鼓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凄凉涌上心头。
穿越了,背负着莫名其妙的“任务”,砸了个天价车顶,欠了五千两巨债(且还在不断增加),被关在这个比牢房强不了多少的破屋子里,守着堪比军训的严苛规矩,面对着一个冷漠毒舌、俊美但心黑得像墨汁的债主兼老板……
“呜……”她吸了吸鼻子,觉得眼眶有点热。但下一秒,她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行,不能哭。哭又不能解决问题,还浪费水分和体力。
她走到床边,摸了摸那床硬邦邦、潮乎乎的薄被,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又检查了一下窗户的破洞,试图用桌上一点废纸塞了塞,效果甚微。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穿越加坠落,体力消耗巨大,她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可下一顿饭要等到明天早上七点?还是最低标准的三分之二?
她瘫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抱着胳膊取暖,开始努力回忆穿越前看到的最后一点关于这个案子的“信息”。
香料“魂牵”……棋谱红帅缺角……二叔裴仲死于八年前……当时的大理寺卿……
想着想着,身体的疲惫和寒意终于战胜了意志,她歪倒在硬板床上,裹紧那床并不温暖的薄被,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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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裴然的书房。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气。书房布置得简洁而冷肃,除了满架的书卷,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以及书案一角那架擦拭得锃亮的镶金算盘。
裴然没有睡。他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素白寝衣,外罩一件墨青色常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本极其私密的、以特殊符号和暗语记录的私人账册。
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低垂的长睫。他提起笔,在崭新的一页上,以精准如刻的字体写下:
【景和十年,冬月廿七,亥时三刻。】
笔尖顿了顿,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良久,才继续写道:
【意外支出项:】
【1. 马车顶盖修缮(榆木、漆工、内衬),预估:八十两。】
【2. 车内软垫、织物更换,预估:三十两。】
【3. 接收来历不明、言行怪异女子一名,安置及初期监管成本,预估:二十两/月(暂计)。】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眼前浮现出那双在狼藉中依然亮得惊人的杏眼,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帅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
他重新蘸墨,另起一行,字迹比之前略微潦草了一些:
【特殊资产(待评估)引入:】
【名称:寄云糸。】
【来源:异常天象,精准坠入马车。】 (他在“精准”二字上加重了一点墨迹)
【已知情报:知晓二叔案绝密细节(“魂牵”、“红帅缺角金属痕”)。声称可助破案,动机为“回家”。】
【风险评估:极高。可能为敌方极高明之诱饵或未知势力介入。亦可能……】 笔尖悬停,墨汁险些滴落。他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写下那个荒谬的猜测。
【初步处置:就近监视,有限度利用,严控成本。】
【备注:此女……】 他再次停顿,眉心微蹙,似乎在抵抗某种不适感,【……目光过于直白,言语无状,需严加约束。】
写完这些,他搁下笔,揉了揉又开始隐痛的心口。目光落在“寄云糸”三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那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所说的“回家”,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提到案子的语气,那种笃定……仿佛早已看过答案。
谜团一个接一个。而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现在就睡在离他不远、那个最冷最破的东厢房里。
裴然抬手,熄灭了书案上的蜡烛。
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炭火偶尔爆出一点猩红的火花。
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寄云糸……且让本官看看,你究竟是破局之钥,还是……另一场劫数的开端。”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听竹轩的枯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东厢房里,寄云糸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梦中似乎嘟囔了一句:“……黑心老板……扣钱狂魔……还我暖气……”
而遥远的夜空之上,星辰寂寥,仿佛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座深宅里刚刚开始的、一场关于真相、债务与宿命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