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萧朝,景和十年,冬月廿七。
刑部尚书裴然的马车在宵禁前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车帘垂着,隔绝了京城的繁华与冬夜的凛冽。车内,一身暗紫官袍的年轻尚书正闭目养神,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玉扳指——二叔裴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心头八年未化的冰棱。
二叔的案子,悬得太久了。久到几乎成了他骨血里的一部分,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带来绵密的钝痛。
心口的隐痛又在蔓延。他蹙紧眉头,指尖微动,一粒深褐色药丸滑入口中,苦涩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片冰冷的、空洞的焦灼。
马车正驶入通往裴府后巷的僻静道路。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前方虚空毫无征兆地扭曲、荡漾,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紧接着,刺目的白光在涟漪中心轰然炸裂、膨胀!
车夫惊骇的勒马声与马匹的嘶鸣刺破夜空!
裴然蓦地睁眼,眸底寒光乍现,没有半分惊慌,只有猎手般的锐利与冷酷。他一把掀开车帘!
白光中,一个人影正以违反常理的方式“析出”,轮廓由模糊至清晰,衣袂与乱发在奇异的光晕中飞扬。
是个女子。穿着绝非大萧朝所有的、样式古怪的浅蓝衣裙。
她似乎完全无法控制下坠的势头与方向,像一颗被胡乱投掷的流星,直直朝着马车顶砸落!
“轰——哗啦——!”
剧烈的撞击声、木质结构破碎的巨响、女子短促的惊呼混杂在一起,尘土与碎木飞扬。
裴然在变故发生的刹那已疾避至车厢另一侧,镶金算盘滑入掌中,横于身前,姿态是防御更是蓄势待发的攻击。木屑纷飞间,他冷眼看着那道身影砸穿车顶,裹挟着寒气与一种……令他眉心微跳的微光,重重摔在他刚才倚靠的软垫上。
马车剧烈摇晃,终于停住。车外瞬间响起一片刀剑出鞘的锐响与侍卫压抑的低喝。
车厢内,尘埃弥漫,一片狼藉。
裴然握紧算盘,冰冷的金属边框传递着镇定。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用那双深邃沉静、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的眼,冷冷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那女子面朝下趴在狼藉的软垫与碎木中,一动不动,仿佛摔晕了过去。
裴然指尖微微用力,一枚算盘珠子蓄势待发。
就在此时——
“嘶……我的老腰……”一声含混的、带着痛楚的呻吟响起。
女子动了。她先是手指蜷了蜷,然后手臂用力,撑着身体,有些踉跄地、慢吞吞地把自己从碎木堆里“拔”了出来。她晃了晃脑袋,甩开沾在头发上的木屑,然后,一边揉着后腰,一边茫然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
视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另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轮廓优美,瞳仁深邃,颜色是罕见的琥珀色,在昏暗的车厢里,映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像两块浸润在寒潭中的琉璃。只是此刻,那琉璃表面凝着冰,冰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视与凌厉的戒备。
但这并不妨碍寄云糸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大脑因为穿越冲击和坠地疼痛而暂时停摆的“审美模块”轰然重启,并且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棱角分明的脸,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薄唇是没什么血色的淡,却形状完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疏离,但这反而给他增添了一种破碎又危险的美感。一身古装官袍,暗紫色更衬得他气质矜贵冷冽,即便此刻坐于狼藉之中,也丝毫无损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姿态。
帅哥!
绝世大帅哥!!
古装禁欲系天花板级别的帅哥!!!
穿越的恐慌、坠落的疼痛、身处陌生时代的茫然……所有情绪在这一刻,都被最原始、最直观的视觉冲击暂时挤到了一边。
寄云糸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尚未消散的痛楚抽气和纯粹的惊艳:
“啊!帅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车厢里,清晰得惊人。
裴然:“……”
他蓄势待发的指尖僵住了。预想中的阴谋诡辩、痛哭求饶、甚至暴起发难都没有出现。这句石破天惊的“帅哥”,像一颗滚进精密齿轮里的糖豆,瞬间卡住了他所有的审问节奏和冰冷杀意。
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苍白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近乎空白的凝滞。长长的睫毛甚至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车外严阵以待的侍卫们似乎也集体沉默了一瞬,气氛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古怪。
寄云糸喊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脸“唰”地红了,但那双亮得过分的杏眼还是诚实地黏在裴然脸上,小声补充了一句,更像是无意识的赞叹:“……这也太好看了吧……”
裴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但那缝隙里涌出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荒谬、恼怒和更深警惕的情绪。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刺客”或“探子”。
他压下心头那丝诡异的波动(以及因她过于直白的注视而莫名升起的不自在),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刻意加重的威压与讥诮,试图将脱轨的局面拉回:
“看够了?”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像冰珠,“再看,收费。”
寄云糸一噎,这才彻底从“颜控”状态惊醒,想起自己的处境和任务。她猛地坐直身体(又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努力摆出严肃认真的表情:“那个……对不起,砸坏了你的车。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我是来帮你的!”
“帮?”裴然极轻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目光扫过破碎的车顶和她本人,“以这种‘天降奇兵’的方式,帮本官测试马车是否足够迎接陨石?还是帮你证明,人的头骨比榆木车顶更硬?”
毒舌,且精准。
寄云糸脸更红了,这次是臊的。“不是!我真的能帮你!帮你破案!你二叔裴仲的案子!”她一急,关键信息脱口而出。
“咔嚓。”
裴然手中,那枚蓄势已久的算盘珠子终于被拨动,发出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的脆响。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波动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封。方才因她那句“帅哥”而起的些许荒谬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沉凝,和眼底骤然卷起的、凛冽如实质的风暴。
“谁,派,你,来,的。”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淬着寒意。身体微微前倾,并未起身,却带来更甚于前的压迫感,仿佛整个车厢的空气都被抽空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知道本官仍在追查的,更少。说出你的主子,或许,本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杀意,毫不掩饰。
寄云糸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能感觉到,对面这个男人是认真的。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半分对她容貌的在意,只有审视死物般的冰冷。
她心脏狂跳,求生欲和任务使命感疯狂上涌。她知道,下一句话如果不对,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
“没人派我!”她声音发紧,但努力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我自己来的!我知道裴仲大人不是急病去世!是谋杀!关键线索是西域‘鸠兰国’的秘制香料‘魂牵’,和那半张染血棋谱上,红帅缺角处的特殊金属划痕!”
她语速极快,几乎是吼出来的,生怕慢一点就被打断或处理掉。
裴然握着算盘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魂牵”之名,红帅缺角的金属痕……这些他耗费无数心力、几乎不可能为外人所知的绝密细节,从这个砸穿他车顶、第一眼看到他只会喊“帅哥”的古怪女子口中,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那荒谬的熟悉感再次袭来,比上次更汹涌,夹杂着对未知的忌惮和对真相曙光的灼热渴望,在他心口激烈冲撞,让那隐痛骤然尖锐。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穿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寄云糸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但话已出口,没有退路。她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裴大人,请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想帮你查明真相。作为交换……事后,请你帮我……回家。”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带着穿越者独有的迷茫与孤独。
裴然沉默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寒风从破洞灌入的呜咽声。
他修长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缓缓滑动,没有声音,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计算。风险、代价、真假、这个女人的价值、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以及,心头那股无法忽视的、该死的熟悉感。
终于,他抬眼,目光重新落在寄云糸脸上。那目光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任何代价?”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任何代价!”寄云糸用力点头,眼神恳切。
“好。”裴然身体向后,重新靠回车壁,拉开了距离。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冷硬的轮廓稍显柔和,但出口的话却依旧条理清晰,冰冷如契约:
“第一,你的命,从此刻起,属于我。未经许可,不得离开我的视线,不得与外人接触,不得透露任何关于你自身或此案的讯息。”
“第二,你所说的一切,本官会逐一核实。若有半句虚言,或行差踏错,”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掠过她,“刑部的牢房,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代价。”
“第三,”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车厢,“这些损失,以及你今后的食宿用度,计入债务。为你破案所耗,亦同。总计……先记五千两。”
“五千两?!”寄云糸的眼睛再次瞪圆了,差点跳起来,“我就看了一眼!砸了个车顶!” 帅哥果然很贵!
“嫌多?”裴然挑眉,那抹熟悉的讥诮回到嘴角,“你可以选择现在离开。试试看,以你这身打扮和来历,能在京城活过几个时辰。或者,去找下一个愿意听你讲‘鸠兰’和‘红帅’的……‘有缘人’。” 最后三个字,他刻意放慢了语调。
寄云糸:“……”
她看了看车外持刀而立、面无表情的侍卫,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虽然俊美但显然心硬如铁、还会算天价账的男人。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我同意。”她蔫了,低下头,像个认命的小鹌鹑。债务就债务吧,总比立刻死了或者流落街头强。
裴然似乎毫不意外她的选择。他没再说话,对着车外吩咐:“回府。走侧门。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严惩不贷。”
“是!”车外传来压抑整齐的应答。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颠簸着碾过石板路。
裴然闭着眼,仿佛已经入定。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混乱节奏跳动着。因为悬案可能破晓的震撼,更因为身边这个来历诡异、行为跳脱、却带着宿命般熟悉感的……“负债合伙人”。
寄云糸蜷缩在角落,抱着疼痛的膝盖,偷偷抬眼,再次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男人。
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宛如冷玉雕琢,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就是性格太差,嘴太毒,心太黑,还是个奸商!
铁公鸡!黑心肝!天价帅哥!
她在心里愤愤地给他贴上新标签。
但奇怪的是,除了巨债压身的沉重和前途未卜的恐慌,她的心底,竟也有一丝极细微的、落定般的尘埃感。
仿佛穿越无尽迷雾与时空乱流,终于触碰到了此行的彼岸。
哪怕那岸上,盘踞着一条会算账、喷冰碴、还收费才能看的……毒舌白龙。
而回家的路,似乎就要从解开这条“白龙”心底最深的结开始。
裴然忽地睁开眼。
寄云糸偷看的目光被抓个正着,吓得立刻低头。
只听他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在颠簸的车厢里清晰无误:
“名字。”
“……寄云糸。寄信的寄,云彩的云,糸(mi)是……”
“知道了。”他打断,没有重复,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再无他言。
马车驶入浓重的夜色,将方才那场匪夷所思的“天降奇遇”与“天价一眼”,连同两个被迫绑定、各怀心思的灵魂,一同拖向了尚书府深不见底的宅院,和前方迷雾重重的案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