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山的雪总是来得早，入冬不过月余，漫山的苍松翠柏已裹上银霜，连空气都冻得发脆，吸进肺里凉丝丝地沁着暖意。楚晚宁坐在竹屋前的石凳上，膝头搭着件素白披风，指尖捏着一枚刚修好的灵力罗盘，凤眸垂着，长睫上沾了点细碎的雪沫，像海棠花瓣上凝的霜。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墨燃闯了进来，肩头落满积雪，发梢还滴着融水。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快步走到楚晚宁身边，把纸包往石桌上一放，热气便顺着纸缝袅袅升起：“师尊，山下张阿公新蒸的豆沙包，我抢了最后一笼，还热着呢。”
楚晚宁眼皮都没抬，指尖在罗盘上轻轻一点，一道淡金色的灵力流转而过，罗盘指针稳稳停下。“大雪天乱跑什么，”他声音清冷，带着惯有的疏离，却伸手将石桌上的披风往墨燃肩头拢了拢，“灵力护体都不会用？冻出风寒来，谁给你熬药。”
墨燃嘿嘿一笑，也不反驳，解开油纸包拿起一个豆沙包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呼气也舍不得吐。“师尊修为高深，自然不怕冷，”他含混不清地说，“我这不是想着师尊爱吃甜口嘛，张阿公的豆沙馅放了蜜渍桂花，比你做的抄手还甜。”
楚晚宁的耳尖不易察觉地红了红，放下罗盘站起身：“顽劣。”话虽刻薄，脚步却朝着厨房走去，不多时端来一碗温热的姜茶，重重放在墨燃面前，“喝了，免得染了寒疾误了修炼。”
墨燃盯着那碗姜茶，脸上露出几分苦相。他从小怕辣，姜茶的辛辣味总让他犯怵，可看着楚晚宁那双冷淡却藏着关切的凤眸，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却见楚晚宁递过来一块桂花糖，指尖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师尊怎么知道我怕姜？”墨燃含着糖，甜味冲淡了辣味，声音也轻快起来。
楚晚宁转身收拾罗盘，背影挺得笔直：“废话。”他才不会说，前世墨燃被八苦长恨花所困，某次染了风寒，他熬了姜茶送去，却被那时的踏仙君摔在地上，说他假惺惺。如今重活一世，墨燃眼底的纯粹与炙热取代了前世的暴戾，他便忍不住多上心些，连他怕姜这种小事都记在心里。
雪越下越大，漫天飞絮似的落下来，把竹屋周遭铺成一片雪白。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涩。前世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把师尊的隐忍与守护当成刻薄与厌恶，直到最后踏雪宫前楚晚宁以身相护，他才幡然醒悟，可那时早已回天乏术。重生后，他步步紧跟，生怕再错过师尊的任何一点心意，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如今想来都烫得人心头发疼——深夜悄悄放在他床头的伤药，修炼出错时虽严厉却精准的指点，甚至是被他误解为“多管闲事”的叮嘱，全都是藏在冰山下的温柔。
“师尊，”墨燃轻声开口，“明日我想去后山的寒潭修炼，据说那里的灵力更纯粹，对突破金丹后期有好处。”
楚晚宁动作一顿：“寒潭水寒刺骨，你如今的修为虽够，却需小心灵力反噬。”他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通体莹白，刻着繁复的结界符文，“带上这个，可护你心脉不受寒气侵蚀。”
墨燃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还残留着楚晚宁的灵力气息。他攥紧玉佩，抬头看向楚晚宁，眼底满是认真：“师尊，我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冲动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恳切，“我会好好修炼，以后换我护着你。”
楚晚宁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目光，走到窗边看着漫天飞雪：“无需多言，修炼之事，贵在持之以恒。”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前世墨燃那句“你渡尽天下人，却唯独不渡我”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许多年。他一直不擅表达，总以为严厉的教导、默默的守护便是对徒弟最好的方式，却不知有些心意，不说出口，便容易被误解。
当晚，墨燃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又回到了前世的红莲水榭，楚晚宁被囚在那里，十指指甲被拔，腿骨被打断，却依然挺直脊背，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与痛心。他想上前，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日渐憔悴，最后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师尊！”墨燃猛地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窗外的雪还在下，竹屋中一片寂静。他喘着粗气，心头的恐慌挥之不去，下意识地起身，朝着楚晚宁的房间走去。
楚晚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淡淡的烛光。墨燃轻轻推开门，看到楚晚宁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笔，似乎在写着什么。烛火映照下，他的侧脸柔和了许多，平日里凛冽的眉峰也舒展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师尊，你还没睡？”墨燃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楚晚宁抬起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眉头微蹙：“做噩梦了？”
墨燃点点头，走到桌前，目光落在纸上，只见上面写满了修炼心法的注解，字迹清隽挺拔，正是楚晚宁的笔迹。“师尊在为我整理心法？”
“嗯，”楚晚宁合上纸卷，“你修炼进度虽快，却有些根基不稳，这些注解可助你稳固修为。”他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墨燃，“不过是些琐事，何必大惊小怪。”
墨燃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楚晚宁微凉的手指，心头一暖。他看着楚晚宁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定是熬了许久：“师尊，你也该歇息了。”
楚晚宁“唔”了一声，却没有动，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前世，你便是在这样的雪夜，闯了禁术阁。”
墨燃的身形一僵，手中的水杯微微晃动。前世他被师昧蛊惑，以为楚晚宁藏了提升修为的捷径，趁着大雪夜闯了禁术阁，不仅毁了三卷古籍，还误伤了守门的弟子。那时楚晚宁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他心中怨恨更甚，却不知楚晚宁后来悄悄替他弥补了所有过错，还为受伤的弟子疗伤到天明。
“师尊，对不起。”墨燃的声音带着哽咽，“前世我……”
“都过去了。”楚晚宁打断他，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重生一次，便是让你重新来过，不必执着于过往。”他转过身，看着墨燃泛红的眼眶，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轻轻的触碰，却让墨燃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前世他从未得到过楚晚宁这样温柔的对待，那时的师尊总是冷着脸，就算关心也是藏在严厉的斥责背后，让他误以为全是厌恶。如今这简单的安抚，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他动容。
“师尊，”墨燃攥紧拳头，鼓起勇气看着他，“我知道前世我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求这一世能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弥补我过去的过错。”他的眼底满是赤诚，“不管是修炼还是救世，我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再推开我。”
楚晚宁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褪去戾气、满心愧疚与执着的少年，心头的坚冰一点点融化。前世的痛苦与遗憾如潮水般涌来，可看着墨燃眼中的光，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他一直以来所求的，不过是徒弟能走上正途，能平安顺遂，如今这些都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可苛求的。
“墨燃，”楚晚宁的声音放柔了些，“修炼之路漫漫，救世之责沉重，你若真的决定了，便要持之以恒，不可半途而废。”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推开你。”
墨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雪地里燃起的篝火，炽热而明亮。他重重地点头：“我知道！师尊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雪还在下，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楚晚宁看着墨燃脸上灿烂的笑容，耳尖又红了红，转身走到床边：“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寒潭修炼。”
“好！”墨燃应着，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楚晚宁，“师尊也早点睡，别再熬夜了。”
楚晚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却在墨燃转身时，轻声说了句：“玉佩戴好，莫要遗失。”
墨燃脚步一顿，回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知道啦，师尊！”
回到自己的房间，墨燃攥着那枚莹白的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灵力与暖意。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得房间里一片明亮，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满心都是楚晚宁的身影——清冷的侧脸，泛红的耳尖，温柔的叮嘱，还有那双看似冷淡却藏着无尽关切的凤眸。
他知道，前世的罪孽无法轻易抹去，他与师尊之间的隔阂也需要时间慢慢消融，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这一世，他要护好师尊，不再让他受半分委屈，要让那些“长阶血未尽”的遗憾，都变成“海棠微雨共归途”的圆满。
第二日天刚亮，墨燃便起身前往后山寒潭。寒潭周围雾气氤氲，水寒刺骨，即使有玉佩护着心脉，也能感受到阵阵寒意。他按照楚晚宁整理的注解开始修炼，灵力在体内流转，与寒潭的纯粹灵力相互呼应，运转得愈发顺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墨燃睁开眼，看到楚晚宁站在寒潭边，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师尊？你怎么来了？”墨燃收起灵力，快步走上前。
“看看你有没有偷懒。”楚晚宁把披风递给他，“修炼虽重要，却也不可透支体力。”他目光扫过墨燃泛红的脸颊，补充道，“寒潭灵力虽纯，却也阴寒，每日修炼两个时辰即可，不可贪多。”
墨燃接过披风裹在身上，暖意瞬间包裹全身，连带着心头也暖烘烘的。“我没有偷懒，”他急忙解释，“按照师尊的注解修炼，灵力运转比以前顺畅多了，感觉很快就能突破金丹后期。”
楚晚宁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食盒：“带了些点心，吃了再修炼。”食盒里是精致的桂花糕和温热的牛乳，都是墨燃爱吃的。
墨燃拿起一块桂花糕，入口香甜软糯，满是桂花的清香。他看着楚晚宁，心头一阵悸动，轻声说：“师尊，你对我真好。”
楚晚宁的耳尖微微泛红，别过脸去：“废话。”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特意绕路去山下买了点心送来。
两人坐在寒潭边，墨燃吃着点心，楚晚宁则闭目调息，偶尔开口指点他几句修炼上的疑难。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寒潭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清澈见底的潭水。
“师尊，”墨燃忽然开口，“前世你为了压制我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斩了自己的地魂渡给我，一定很疼吧？”
楚晚宁睁开眼，看着他眼底的心疼，沉默了片刻：“都过去了。”
“我知道过去了，可我还是心疼。”墨燃的声音有些低沉，“那时我被花蛊控制，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你恶语相向，甚至……”他说不下去了，前世的种种恶行如鲠在喉，让他无法面对眼前的师尊。
楚晚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柔：“墨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前世的过错，有八苦长恨花的作祟，也有我教导无方的责任。”他看着墨燃的眼睛，认真地说，“重生一次，便是新生，不必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墨燃抬起头，撞进楚晚宁那双深邃的凤眸里，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指责，只有包容与关切。他鼻子一酸，忍不住伸手抱住楚晚宁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哽咽：“师尊……”
楚晚宁的身体一僵，浑身的灵力都差点乱了套。他活了几百年，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墨燃抱着。鼻尖萦绕着墨燃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着寒潭的水汽，意外地让人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墨燃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脸颊涨得通红：“师尊，对不起，我……”
“无妨。”楚晚宁转过身，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时辰不早了，你吃完点心便回去吧，今日不必再修炼了。”
墨燃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师尊看似清冷，实则内心柔软，只是不擅表达。这样的师尊，让他愈发珍惜，也愈发坚定了要守护他的决心。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浅交错，延伸向远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师尊，”墨燃忽然说，“等我突破金丹后期，我们一起去山下的庙会好不好？听说今年的庙会很热闹，还有猜灯谜、放河灯的活动。”
楚晚宁脚步一顿，想起前世墨燃也曾提过要去庙会，却被他以“修炼为重”驳回，如今想来，那时的少年眼底满是期待，却被他一盆冷水浇灭。
“好。”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墨燃耳中。
墨燃猛地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你答应了？”
楚晚宁看着他惊喜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嗯。”他顿了顿，补充道，“修炼亦需劳逸结合。”
墨燃的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比春日的海棠花还要耀眼。他快步走到楚晚宁面前，倒着走路，看着他的眼睛：“师尊，那我们说好了，等我突破就去！”
楚晚宁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眼底的冷淡渐渐化开，染上了温柔的暖意：“说好了。”
雪后的阳光格外明媚，照亮了两人的身影，也照亮了他们共同的归途。前世的恩怨纠葛早已化作过眼云烟，留下的是刻骨的思念与珍惜。楚晚宁知道，他这株炎帝神木所化的仙尊，终究还是被这阵带着暖意的“微雨”滋润了心田；而墨燃也明白，他这只曾经误入歧途的“二哈”，终于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白猫师尊”。
南屏山的雪终会融化，春日的海棠终将绽放，而他们之间的情意，会如同这山间的灵力一般，纯粹而绵长，历经岁月洗礼，愈发深厚。长阶血未尽的遗憾，终将被海棠微雨的温柔弥补，往后余生，他们将携手并肩，观风与月舒，共渡红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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