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气息，即使是在结界模拟出的、四季常春的月华殿中，也仿佛被某种真实世界的韵律侵染，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凉。
庭院中那株月魄树的银色叶片，边缘染上了些许极淡的、类似霜色的透明质感。
澜熙正坐在树下铺着软垫的石凳上，膝头蜷着已经长大了一圈愈发雪白蓬松的皎皎。她一手无意识地梳理着皎皎背脊上柔顺的长毛，另一只手捏着一片刚拾起，带着霜色边缘的月魄树叶，对着结界模拟出略显苍白的阳光端详。
叶片脉络中，有极其微弱的灵力，如同即将凝固的溪流，缓慢淌过。
枫秀站在不远处廊柱的阴影下，并未像往常一样上前，只是静静看着。
他今日罕见地有些……心绪不宁。并非因为政务，那些纵横捭阖、生杀予夺之事，早已不能撼动他分毫。
而是因为眼前这幅画面，以及画中人近日一些细微的变化。
澜熙似乎比之前更安静了。
不是初失忆时那种空茫的安静，而是一种……带着些许沉淀的静。她依然会对他露出依赖的笑容，会在他的指点下认真练习灵力控制，会细心照料皎皎和殿内花草，但那双清澈眼眸的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于……思索，或者一丝极淡的怅惘。
尤其是在她独自一人，望着结界外那永恒不变上空幽暗的轮廓时。
枫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失忆的屏障并非铜墙铁壁，澜熙本身灵智极高，日复一日生活在这虽然舒适却范围固定的天地里，对外界产生模糊的好奇，几乎是必然。
这在他预料之中，也是他计划里需要处理的一环。
只是，当这变化真的出现时，枫秀心中却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试图忽略的……不豫。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澜熙视他为这方天地的唯一中心。
任何可能让她视线偏移的事物，哪怕只是朦胧的好奇，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压制或引导。
就在这时，澜熙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树叶，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前方某处，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询问并不在那里的某人：
“陛下说，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纷乱。” 澜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像这里一样安静，但又……不一样的呢？”
澜熙的问题很含糊，甚至没有明确说想出去。但这已经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主动流露出对外面的具体想象和隐约向往。
枫秀从阴影中走出，脚步无声。
枫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澜熙身旁，垂眸看着她仰起的脸。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眼中那丝朦胧的向往和疑惑，清晰可见。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问，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
澜熙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睫毛颤了颤，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皎皎的毛：“没……没什么。只是看着叶子，忽然想到……它从树上落下来之前，看到的景色，会不会不一样？” 澜熙找了个略显笨拙的借口，脸颊微微泛红。
枫秀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他知道她在掩饰，但这掩饰本身，带着一种青涩的坦诚，竟让他心中那丝不豫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掌控欲与某种难以言喻兴味的情绪。
“安静，却又不一样的地方……”他缓缓重复，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淡淡道：“魔界广袤，确有诸多奇异之境。有深潭映照万年星光而无波，有古林吞吐幽冥之气而寂然，亦有冰原之上，极光流转如梦幻。”
他描述着，声音低沉悦耳，勾勒出瑰丽而冰冷的画面，却刻意忽略了其中的危险与荒芜，也绝口不提人族领地。“但这些地方，灵力属性大多狂暴或阴寒，于你而言，并非适宜驻足之所。”
给出了答案，却又在答案周围筑起了隐形的墙——外面有美景，但对你来说，太危险，不合适。
澜熙听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但很快又被好奇取代：“极光……是什么样子的？” 她好像从未听过这个词。
枫秀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忽然心中一动。
抬起右手，指尖在空气中虚划。浓郁精纯的黑暗魔力涌出，却并未扩散，而是在他精准至极的控制下，于两人面前的空中，交织、渲染、变幻。
刹那间，一小片幽暗的“夜空”在他掌心上方浮现，深邃的墨蓝中，缕缕如同活着的光带蜿蜒流淌——那是幽绿色的，夹杂着暗紫与深蓝的奇异光晕，它们舞动、舒展、明灭不定，绚丽得近乎诡异，带着魔界特有的、冰冷而神秘的美感。
“这便是魔界极北之地的‘幽冥极光’。” 枫秀的声音在光晕变幻中响起，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磁性。
澜熙完全被这凭空创造的小型奇观吸引了。睁大了眼睛，淡银色的灵力不自觉地在周身微微浮动，仿佛与那幽光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共鸣。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倾身，想要看得更仔细些，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几乎要触碰到枫秀施展魔法的手腕。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变得极近。澜熙能感受到枫秀施法时周身萦绕的、强大而内敛的能量场，带着冰冷的吸引力。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月华殿特制香露的清新气息，混合着她自身灵力纯净的味道。
光晕在她清澈的瞳孔中流转，映出瑰丽的色彩。枫秀的目光从变幻的极光，移到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惊叹与迷醉的侧脸上。她微微张开的唇瓣，泛着自然的浅粉色，在幽光映照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柔软。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皎皎在澜熙膝头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
澜熙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两人过近的距离，脸颊“腾”地红透，慌忙向后缩了缩，险些从石凳上滑下去。
枫秀几乎同时收敛了魔力，那片小小的幽冥极光如同幻影般消散在空中，仿佛从未出现。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仿佛刚才那极近的对视和魔力展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此等景象，于魔界亦非随处可见。”他淡淡道，语气已恢复平日的疏离，“且能量驳杂，久观无益。”
澜熙的心跳依旧乱得厉害，手指紧紧攥着裙裾，低低“嗯”了一声，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
刚才那一瞬间的瑰丽、靠近，以及他身上传来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压迫与吸引力，混杂成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愫，在她心间冲撞。
枫秀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那双深邃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类似于餍足与愉悦的暗光。她的反应，生涩而真实，取悦了他。
“今日风凉，勿要久坐。”
枫秀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转身似要离去，却又停下脚步，侧首道：“你若对魔界风物好奇，殿内藏书阁东侧第三排书架，有几卷《魔舆纪略》，所载虽是寻常地理，亦可一观。”
他给了她一个出口，一个在他可控范围内的、安全的“探索”方式。既是安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引导与限制。
说完，枫秀便径直离开了庭院。
澜熙独自坐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松开攥紧裙子的手。
低头看着怀中似乎也安静下来的皎皎，又抬头望向枫秀离开的方向，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难平。
刚才那近在咫尺的幽光，他指尖流转的磅礴力量，他身上清冽又危险的气息，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跳与羞赧……这些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
她好像……有点怕他，又好像……不仅仅是怕。
而那句“外面的世界”，以及对他口中那些“奇异之境”的模糊向往，虽然被刚才的插曲打断，却如同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悄悄落进了心田的缝隙。
藏书阁的《魔舆纪略》……她默默记下了。
那夜，澜熙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再是无意义的碎片，而是漫天流转的、冰冷又瑰丽的幽绿极光。
极光之下，似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气息熟悉又令人心悸。她想靠近看清，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最后，那身影消失在光晕尽头，只留下无边的空旷和一丝淡淡的……失落。
从梦中醒来，皎皎正用湿润的鼻尖轻轻蹭着手。
殿内宁神香静静燃烧。澜熙望着帐顶，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精致安稳的月华殿之外，在陛下所描述的魔界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里，似乎存在着许多她从未知晓、也无法想象的事物。
而对那个带来这一切信息、强大又难以捉摸的魔神皇陛下，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日益复杂的感觉。依赖依旧，感激仍在，却似乎……掺杂了别的什么。
风，似乎开始试图吹动温室中静美的花。而培育花朵的人，既享受着花朵因风而起的微妙颤动，又下意识地，想要掌控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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