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月华殿内万籁俱寂,唯有结界模拟出如纱似雾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静静铺洒在光洁的地面上。
皎皎蜷在床尾专属的软垫里,随着呼吸,雪白的小身子微微起伏。
而床上休息的澜熙睡得很不安稳。
梦境起初是混乱而模糊的色块,旋即骤然清晰——她“看到”了自己,不,是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仅有巴掌大小、尾巴却异常蓬松可爱的小兽,眼眸是纯净的鎏金色,在一片柔软如云锦带着淡淡莲香的雪白衣襟上打滚,发出细弱娇嫩的“嘤嘤”声。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匀称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精纯温暖的灵力流。
视线向上,朦胧地瞥见一张温柔含笑的女子侧脸,眉眼似笼着烟霞,高贵而慈和,发髻间一枚青玉簪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毫无保留的依恋与欢愉,充盈着整个梦境。那是她的……母亲?还是族中至亲?
画面陡然碎裂、旋转。
视线拔高,,像是她现在的样子。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带着浓烈的血腥与魔气。她身姿飘渺如仙,却又凌厉如剑,周身笼罩着纯净磅礴的月白灵光,九条巨大的、凝如实质的狐尾虚影在身后展开,每一次挥动都卷起撕裂空间的灵力风暴。
对面是黑压压、形态狰狞的魔影,魔气滔天。她眼中无悲无喜,只有冰冷的杀意与守护某物的决绝。素手轻扬,一道横绝天地的淡银色剑气裂空而出,所过之处,魔影哀嚎溃散……
场景再次切换。
剧痛!锥心刺骨的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灵力枯竭般的空虚与灼烧感蔓延。
视线模糊晃动,最终定格。她躺在一片冰冷的、光滑如镜的玉石地面上,身下流淌着的……是淡金色的、散发着浓郁灵韵与生命气息的“血液”。
视野边缘,似乎有同样染血的雪白衣角,和一只无力垂落的、白皙的手,那枚青玉簪跌落在血泊旁,碎裂成几段。无边的悲恸、愤怒、决绝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要守护的……终究…
“不要——!!!”
澜熙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剧烈颤抖的轮廓。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哆嗦,那双总是带着茫然或温柔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未散的惊悸、深沉的痛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淡金色的血迹、碎裂的玉簪、温暖的怀抱、冰冷的杀意……无数矛盾而激烈的画面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带来真实的、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痛楚与情绪风暴。
“呜……”她控制不住地发出细弱的呜咽,双手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
梦中的情感太过强烈,几乎要将她此刻空虚脆弱的意识吞噬。皎皎被惊醒,焦急地在她脚边打转,用脑袋蹭着澜熙,发出不安的“呜呜”声。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
枫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穿着就寝时的玄色丝质长袍,衣襟微敞,墨发披散,显然也是匆匆赶来。
目光瞬间锁定在床上蜷缩颤抖、泪流满面的澜熙身上,深邃的蓝黑色眼眸骤然一凝。
“澜熙?”他快步走近,声音比平日低沉急促了些许。
澜熙听到他的声音,如同溺水之人听到呼唤,猛地抬起头。
泪眼朦胧中,澜熙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靠近,几乎是出于本能,伸出手,抓住了他垂落在身侧的袍袖,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泛白。
“血……好多血……金色的……碎了……都碎了……”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眼中是全然崩溃的恐惧与无助,完全沉浸在那可怖梦魇的余韵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救我……好痛……”
枫秀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立刻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噩梦。那“淡金色的血”、“碎裂”的意象,极可能触及了她被封印的记忆。
尤其是关于受伤或陨落的记忆,往往因强烈的情绪而最难磨灭。
任由澜熙抓着自己的衣袖,另一只手抬起,指尖凝聚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柔和却带着更强稳固与安抚效力的黑暗魔力,轻轻点向她的眉心。
“凝神,是梦魇。”枫秀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试图将澜熙从记忆碎片的泥沼中拉回。
精纯的灵力如同清凉的泉水,注入澜熙混乱灼热的识海,温和而坚定地抚平那些狂乱的精神波动,加固摇摇欲坠的意识屏障。
与此同时,枫秀也在谨慎地探查——果然,澜熙灵魂深处,那被规则反噬和失忆封印所掩盖的底层,有极其微小却激烈的涟漪。
澜熙在他的魔力安抚下,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滑落,眼中惊惧未退,抓着他衣袖的手却松了些力道,转为一种更依赖的、虚弱的攀附。
枫秀看着她惨白的小脸上纵横的泪痕,看着她眼中褪去杀意与决绝后、只剩下彷徨惊惧的脆弱模样,心中某根冷硬的弦,似乎被极细微地拨动了一下。
他见过她茫然的样子,依赖的样子,微笑的样子,甚至害羞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破碎无助,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这种全然依赖他拯救的脆弱,意外地,没有让他感到麻烦或厌倦,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惜的情绪?不,或许更接近于对自己“所有物”受损时的不悦,以及必须亲自修复的独占感。
收回了探查的魔力,指尖并未立刻离开她的眉心,而是顺着她微凉汗湿的额头,极轻地滑至她的太阳穴,以一种近乎轻柔的力道,缓缓按压。
这个动作,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疏导,带上了明确的、属于人的抚慰意味。
“只是噩梦。”他重复道,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我在,无人能伤你。”
他的话语带着强者绝对的自信,在此刻混乱的澜熙听来,无异于最坚实的保证。
澜熙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枫秀。他披散的黑发,微敞的衣襟,还有那双正注视着她的、深邃却似乎比平日少了些冰冷的眼眸。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透过皮肤传来,奇异地安抚着她狂跳的心脏和残余的惊悸。
“陛……下……”她哽咽着,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混杂了委屈、后怕,以及一种找到依靠后的松懈。“我……梦见……很可怕……我……”
“嘘。”枫秀打断她破碎的语句,另一只手抬起,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最终,落在了她因为泪水和冷汗而黏在脸颊的湿发上,轻轻将其拨到耳后。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滑腻的皮肤。
澜熙渐渐平复心绪。
有他在……
是啊,这里是月华殿,是陛下庇护的地方。那些可怕的、悲伤的画面,一定是噩梦,只能是噩梦。陛下这么强大,他说是噩梦,那就一定是噩梦。
混乱惊惶的心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对枫秀的依赖,在这心灵防线的缺口处,如同藤蔓遇到了支撑,疯狂地滋长缠绕。
甚至无意识地,像寻求温暖的幼兽般,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枫秀撑在床沿的手臂上,汲取着那份微凉却令人心安的稳定感。这个动作全然依赖,毫无保留。
枫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手臂上传来的微湿触感,和那轻抵的重量,以及她全然信赖的姿态,让枫秀的眸色骤然深暗了几分。
心中那丝陌生的悸动再次泛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些。他本该推开,或者保持距离
但……
他最终没有动,任由她靠着。另一只落在她发顶的手,那原本僵硬生疏的轻抚,也不知不觉地自然了些许,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将她一缕被冷汗黏在颊边的湿发,轻柔地别到了耳后。
这个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澜熙逐渐平复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皎皎偶尔发出担忧的轻哼。
许久,澜熙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只是依旧有些脱力地靠着他的手臂,眼皮沉重。
“睡吧。”枫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柔和,仿佛带着魔力。
澜熙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令人安心的承诺,意识终于沉入了无梦的黑暗。只是这一次,沉睡中的她,手指仍无意识地轻轻揪着他外袍的一角。
确认澜熙呼吸平稳沉睡后,枫秀才极其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又将外袍被她揪住的那一角轻轻扯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床上再度陷入沉睡、眼角犹带泪痕、却眉宇松开的女子。
皎皎凑过来,蹭了蹭他的小腿。
枫秀低头看了那雪白的小兽一眼,又抬眼,目光复杂地落在澜熙脸上。
刚才那一瞬间的心软与放任,清晰地回现在脑海。这不在计划之内,甚至可能带来风险。
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精纯柔和的灵力,并非加固记忆封印,而是轻轻点在她眉心,留下一道极其隐秘的、纯粹的安神宁魂的守护印记,能有效抵御残存噩梦情绪的侵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