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整个皇宫笼罩在节日的辉煌灯火中，琉璃瓦下宫灯如昼，蜿蜒如星河，比之中秋、除夕，更添几分绮丽与浪漫。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元宵气息和清冷的梅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从举行大宴的太极殿方向隐隐传来。
今年的上元宫宴，与往年似乎并无不同，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携家眷盛装出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万姝端坐在皇后身侧稍下的位置，身着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头戴一套红宝石头面，流光溢彩，明艳不可方物。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端庄微笑，应对着命妇们的问候，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静，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少女的跳脱，真正有了皇家公主的威仪与气度。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殿中官员席位的末座，那里，身着浅青色庶吉士官袍的周义安静地坐着，身姿挺拔，气质清卓，在众多或肥胖或谄媚的官员中，如青竹立于灌木，虽位置靠后，却难以忽视。
自那日梨花巷陋室，他一句“我不会再逃了”，至今已近一月。他们未曾再见，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传递。但她知道，他正在用他的方式，践行着他的承诺。那份已然在朝堂核心圈层引起震动的《边务刍议》，便是最好的证明。而她，亦在深宫之中，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更沉稳、更懂得守护的自己。
宴至酣处，气氛愈发热烈。帝后心情颇佳，与群臣共饮，欣赏着殿中优美的歌舞。
就在这时，皇后放下酒杯，目光含笑，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席间几位年轻俊朗的世家子弟，最终落在万姝身上，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今日佳节，看着这些年轻人，真是令人欣喜。永宁也到了及笄之年，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本宫瞧着，安远侯世子英武不凡，镇国公世子李弘亦是青年才俊，还有沈侍郎家的公子，文采斐然……皆是良配。皇上，您看呢？”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投向了万姝，以及被点名的几位世家子弟。安远侯世子面露喜色，李弘更是挺直了腰板，难掩得意，目光挑衅般地扫向官员末座的周义。沈玉柔的兄长则略显腼腆，微微垂首。
这是皇后在经历金殿文会、陛下破格提拔周义后，发起的又一次，也是更为直接的试探与施压。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万姝表态，或者，逼周义失态。
太子万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皇妹，眼中隐含担忧。
周义端坐如松，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面上波澜不惊，唯有在桌下无人可见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知道，这一刻终会来临。他不能动，不能言，任何一丝情绪的外露，都可能成为攻击她和自己的武器。
万姝的心脏在母后开口的瞬间猛地揪紧，但她早有准备。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她缓缓站起身，对着帝后盈盈一拜，抬起头的瞬间，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带着些许娇憨却又异常坚定的笑容。
“父皇，母后厚爱，女儿感激不尽。”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响彻大殿，“安远侯世子、镇国公世子、沈家公子确是人中龙凤，女儿亦深感敬佩。”
她先肯定了对方，礼数周全，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公主的责任与凝重：
“然，女儿近日听闻北境似有异动，边防乃国之大事，牵动社稷安危。父皇日夜操劳，太子哥哥与诸位将军大臣亦是殚精竭虑。女儿身为大晟公主，虽不能上阵杀敌，亦常感念国恩，心系边疆将士。在此国事或将艰难之际，女儿实无心思考一己婚嫁之事。”
她目光澄澈，望向御座上的皇帝，言辞恳切：“女儿愿效仿古之贤德后妃，先国后家。恳请父皇、母后，容女儿暂将婚事搁置，待北境安宁，边疆稳固，再议不迟。届时，但凭父皇母后为女儿做主。”
一番话，掷地有声。
没有直接拒绝任何人，更没有提及周义半分，而是将个人婚事拔高到了“国事”层面，表达了公主与国同休戚的胸怀与担当。理由冠冕堂皇，情真意切，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反而显得几位被点名的世家子弟，在此刻提及儿女婚事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了低低的赞叹声。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务实派和清流，纷纷颔首，对永宁公主的“深明大义”表示赞赏。
“公主殿下心怀家国，实乃我大晟之福啊！”
“先国后家，殿下贤德！”
皇帝看着殿中亭亭玉立、目光坚定的女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欣慰。他知道这只是女儿的托词，但这份机变与担当，确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的姝儿，真的长大了。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没想到女儿会用这种方式，如此漂亮地化解了她的攻势。在“国事”这面大旗下，她若再强行逼迫，反倒显得不识大体。
“好！好一个‘先国后家’！”皇帝朗声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朕的永宁，果真长大了！心怀社稷，不愧是我皇家女儿！此事便依你，待北境安定，朕再亲自为你择一佳婿！”
皇帝金口一开，此事便算暂时揭过。李弘等人脸上阵青阵白，却又无可奈何。
皇后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皇上说的是，是臣妾心急了。姝儿有此胸怀，臣妾亦感欣慰。”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这场婚配风波，被万姝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巧妙化解。她平静地坐下，感受到身后锦书和琴画投来的、充满敬佩与激动的目光。她端起酒杯，指尖微颤，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源于一种掌控自身命运的、初生牛犊般的勇气与快意。
她知道，她赢了第一局。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仿佛方才的波澜从未发生。
接着，皇帝话锋一转，谈到了北境边防，语气凝重了几分：“近日，太子与兵部、枢密院诸位爱卿，呈上了一份关于北境防务的策论，条分缕析，见解深刻，于边事大有裨益。可见我大晟人才辈出，不仅有冲锋陷阵的猛将，亦有运筹帷幄的俊才。望诸卿同心协力，共固边疆！”
皇帝并未点名这份策论出自谁手，但在场有心之人，结合太子近日动向、周义的破格入职，以及方才公主那番“心系边疆”的言论，几乎都已心知肚明。
一道道目光再次投向官员末座那个青衫身影，这一次，少了质疑与轻蔑，多了震惊、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能以一篇策论引得皇帝当众赞许，并隐隐与边防国策挂钩，此子之前程，已不可限量！
周义起身，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并未多言，复又坐下，依旧从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何等浪潮在翻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耀，是与太子、与那些支持他的官员共谋的结果，更是……对她那份等待与信任的，最初的回响。
万姝看着他清瘦却坚毅的侧影，在辉煌宫灯的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心中的骄傲与甜蜜，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做到了，他真的在一步步，走向那个能与她并肩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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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终散，宾客陆续离去。
万姝以醒酒为由，婉拒了母后同乘凤辇的提议，只带着锦书和琴画，漫步在通往长乐宫的宫道上。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她脸颊因酒意和激动带来的微热。宫灯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静谧，只余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漏声。
行至御花园附近的梅林时，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月色如水，倾泻在皑皑白雪与疏影横斜的梅枝上，冷香浮动，沁人心脾。她让锦书和琴画在不远处的廊下等候，自己独自走入梅林深处。
就在一株开得最盛的玉蝶梅下，她看到了那个负手而立、仿佛已等候多时的身影。
月华洒在他浅青色的官袍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在皎洁的月光与浮动的暗香中，隔阂尽消，万语千言，皆凝于彼此的眼眸之中。
没有宫宴上的身份悬殊，没有周遭的窥探目光，只有他们二人，和这一片静谧的月下梅林。
“殿下。”他轻声开口，声音比月色更温柔。
“周义。”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眼中有着劫后余生般的轻松与难以抑制的喜悦，“你看到了吗？我……我没有让你失望吧？”她像个急于得到夸奖的孩子。
周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他的倒影。他心中最坚硬的那处冰封，在这一刻，彻底融化成潺潺春水。
“看到了。”他低声道，目光深邃如潭，“殿下……做得很好。”好到超乎他的想象，好到让他心疼，也让他更加坚定。
“你也是！”万姝迫不及待地说，“父皇都夸赞了！虽然没点名，但大家都知道是你！周义，你真厉害！”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欣喜，周义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回大地，瞬间点亮了他清冷的面容。
万姝看得呆了，心跳骤然加速。
“以前……”周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悠远，“在宫墙外初遇，殿下于我而言，是麻烦，是避之不及的劫数。”
万姝闻言，嘴角一撇，有些委屈，却没有打断。
“后来，殿下一次次靠近，送点心，送书，在书院外等待，在雨中共伞……我觉得困扰，觉得压力，更觉得……惶恐。”他继续说着，目光坦诚地迎着她，“我出身寒微，一无所有，唯有几分自以为是的气节。殿下的青睐，于我而言，太重，我承受不起，也怕……最终会伤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过往的内心。
“所以我逃，我躲，我冷言相对。”他看着她，眼中带着歉意与怜惜，“让殿下……受委屈了。”
万姝的眼眶微微发热，用力摇头：“不委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周义深深地看着她，往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墨香与温暖的馨香。
“直到玉泉山那场雨，直到梨花巷那夜……”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直到殿下哭着对我说‘因为我愿意’，对我说‘愿意等’……”
他的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才发现，我逃不开的，从来不是殿下的身份，而是殿下这个人。”
“是殿下不顾一切的炽热，是殿下笨拙却真诚的关心，是殿下……这颗纯粹剔透的真心。”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过她鬓边一枚落下的梅花花瓣，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这颗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之前的抗拒、逃避，非是厌恶，实乃……自惭形秽，乃惧己身不堪，玷污明珠。”
万姝的呼吸屏住了，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所以……”周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他缓缓地、坚定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茧，却异常有力，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在他完全清醒和主动的情况下，如此亲密地牵手。
万姝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从两人交握的手心窜遍全身。
月光下，他凝视着她含泪的双眼，目光灼灼，如同宣誓：
“万姝，从今往后，周义不会再退半步。”
“我会用尽所有，去搏一个能与你并肩的未来。”
“无论前路是荆棘遍布，还是刀山火海。”
“你……等我，可好？”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极其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万姝的心上。
泪水，终于决堤而下。但这是喜悦的泪水，是得偿所愿的泪水，是所有的等待与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回应的释然。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好！”
“周义，我等你！”
“无论多久，我都等！”
月光皎洁，梅香暗浮，冰雪覆盖的枝头，仿佛有春意在悄然萌动。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没有更多的言语，彼此的眼眸中，已映照出对方的全部世界，以及那个他们将要共同奔赴的未来。
宫墙依旧巍峨，世俗的目光依旧冰冷。
但在此刻，这片月下梅林中，他们冲破了所有枷锁，真正地、坦然地，并肩站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那个一味逃避的寒门书生。
她也不再是那个一味追逐的任性公主。
他们是周义与万姝，是彼此认定，愿意为对方与整个世界温柔为敌，也愿意为对方努力成为更好自己的……恋人。
插翅难飞？
不，是甘之如饴，是携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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