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敲打着翰林院廨房的窗棂。屋内炭火烧得不算旺，带着一丝公廨特有的清冷气息。
周义坐在靠窗的一张旧木书案后，身着一袭崭新的、象征庶吉士身份的浅青色官袍。这袍子于他而言，仍有些陌生，却熨帖地衬出了他愈发沉稳的气度。
金殿文会已过去半月。那日之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下达：落第书生周义，特授翰林院庶吉士，即日入职。
这道旨意，在朝堂内外激起的波澜，不亚于一场地震。翰林院，虽品阶不高，却是清贵无匹的“储相”之地，非进士出身而能入翰林者，本朝寥寥无几。陛下此举，是明晃晃的“幸进”，是打破了百年常规的破格提拔！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言官们引经据典，痛陈此举败坏科举取士之根本，助长幸进之风。世家勋贵更是愤懑不已，镇国公府甚至联合了几家交好的御史，在朝会上当面直谏。
然而，皇帝的态度却异常强硬。他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诸卿皆言科举取士乃根本，然则，若有人才学足堪大用，却因文章不合时宜而见遗，朝廷是应固守成规，任明珠蒙尘，还是应灵活变通，为国揽才？”
他将周义在金殿上的表现，尤其是对吏治、财政、边防等问题的见解，略提了几句，反问道：“诸卿家中子侄，于同等年纪，可能有此见识？可能于御前面对诘难而从容不迫、言之有物？”
一番话，问得众人哑口无言。皇帝并未否定科举，而是提出了一个“非常之才，当有非常之用法”的观点，硬生生将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周义深知，这份“殊荣”背后，是帝王权衡后的破格用人，是太子暗中斡旋的回护，更是他自己用才学和风骨搏来的一线生机。它并非坦途，而是将他置于了更炙热的炭火之上。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等着证明陛下的决定是错的。
他没有任何得意，只有如履薄冰的谨慎与倍加努力的决心。
庶吉士的工作繁杂而琐碎，主要是整理典籍、誊录文书、协助翰林学士们处理文稿。同僚中，有今科榜眼、探花，亦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勋贵子弟，对他这个“空降”之人，表面客气，眼底却大多带着疏离与隐隐的不屑。
周义不以为意，只是沉默而高效地完成所有分派的任务。他字迹工整俊秀，文书处理条理清晰，偶尔学士们讨论典籍典故，他也能引经据典，提出独到见解，渐渐也让人不敢小觑。
这日散值后，他并未直接回梨花巷，而是被一名小内侍引至东宫一处僻静的书斋。
太子万煜正在灯下看一份舆图，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
“在翰林院这几日，感觉如何？”万煜放下舆图，语气平和。
周义躬身答道：“回殿下，翰林院典籍浩瀚，同僚皆乃俊杰，草民……微臣获益良多，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与殿下厚望。”
“不必过谦。”万煜摆摆手，“你能在那些人精中间站稳脚跟，已是不易。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指着桌案上的舆图：“这是北境三镇的边防舆图及近十年的军务奏报摘要。近年来北狄看似安静，然小股扰边从未间断，且其内部王权更迭，新汗王野心勃勃，恐非长久之安。兵部与内阁对此看法不一，有的主张增兵威慑，有的认为应以安抚为主，节省军费。你之前在文会上提及边防，虽未深入，但孤觉得你或有不同见解。这些档案卷帙浩繁，整理分析极为耗时耗力，是个苦差事，无人愿接。你……可愿试试？”
万煜的目光带着考校与期待。这并非正式委派，更像是一次额外的、甚至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但其中蕴含的机会，不言而喻——若能在此事上有所建树，便是真正踏入了实务领域，展现了超越诗词文章的价值。
周义心脏猛地一跳。他深知此事之难，边防军务牵涉极广，数据庞杂，且极易触动各方利益，一言不慎，便可能惹祸上身。但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能让他摆脱“幸进”之名，凭实实在在的功绩站稳脚跟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万姝那双充满信任与期盼的眼眸。他承诺过，要为她搏一个前程。这，便是第一步。
他没有丝毫犹豫，起身肃容一揖：“微臣愿竭尽全力，梳理此事，定不负殿下信任！”
万煜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好。所需档案，孤会让人调拨至翰林院一处静室，供你专用。此事不必张扬，若有疑难，可随时来东宫寻孤。”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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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周义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每日除了处理翰林院的日常公务，所有闲暇时间，他都泡在了那间堆满边防档案的静室里。
灰尘弥漫，故纸堆叠如山。从各镇兵力部署、粮草调配、将领更替，到与北狄的小规模冲突记录、互市情况、乃至边境地区的气候物产、民情风俗……信息浩如烟海，且因年代久远、记录标准不一，整理起来异常困难。
他仿佛回到了秋闱前那段埋头苦读的时光，甚至更为专注。常常是翰林院散值的钟声敲响许久，他静室内的灯火依然亮着。他按照时间、地域、事件类别，将杂乱无章的档案一一归类、摘要、核对。遇到数据矛盾或模糊之处，便反复查阅不同来源的记载，或标记下来，寻机会向太子请教，甚至通过太子的人脉，私下向一些曾驻守北境、现已卸任回京的老兵了解情况。
腊月的京城，天寒地冻，静室内更是冷如冰窖。炭火有限，他往往写到手指僵硬，便呵口气搓一搓，继续伏案。饿了就啃几口自带的冷硬干粮，渴了便灌一口冰冷的茶水。
同僚们见他如此拼命，有人佩服，有人暗中嘲笑他不懂钻营，只会做些无用功。那些世家子弟更是乐得清闲，将一些本属于自己的琐碎文书也推给他，周义皆默然接下，高效完成，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更显其能。
这一切，自然通过隐秘的渠道，传到了长乐宫。
万姝听着锦书的汇报，想象着他在那冰冷寂静的房间里，对着如山卷宗，蹙眉思索，手指冻得通红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莽撞地跑去送汤送饭，那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只能换一种方式。
她开始更加用心地学习打理公主的事务，甚至主动向皇后请教宫中用度规划、人情往来，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稳与懂事，让皇后都有些惊讶。她将自己份例中的银霜炭，节省下大半，又将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月例银子，托太子哥哥想办法，换成不易引人注意的、上好的无烟银骨炭和厚实保暖的棉袍、手套，以“翰林院统一添置”的名义，送到了那间静室。
当周义在某個寒冷的深夜，发现角落里多了一筐品质极佳的银骨炭和一套簇新厚实的棉袍手套时，他愣了很久。炭火无声地燃烧，散发着持久而温暖的热力，驱散了满室寒凉。棉袍柔软，手套贴心。
没有只言片语。
但他知道是谁。
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仿佛重新充满了力量。他默默穿上棉袍，戴好手套，重新坐回书案前，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目光却更加坚定。
他并非独自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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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忙碌与沉寂中悄然流逝，转眼已是年关。
静室内的档案已被整理得井然有序，大量的数据被分门别类誊录在特制的表格中，脉络逐渐清晰。周义并未满足于简单的整理，他开始着手撰写一份综合性的分析文书。
他摒弃了华丽的辞藻，以最朴实的笔触，结合整理出的数据，深入剖析了北境边防存在的诸多隐患：兵力部署的僵化与不合理、后勤补给线的脆弱、边军训练与实际脱节、以及对北狄新汗王性格与战略意图的判断不足等等。他不仅指出了问题，还参考历史战例、结合地理民情，提出了诸如“精兵驻防、轮调休整”、“改革漕运、设立常平仓保障后勤”、“加强夜不收侦察、建立更有效的情报网络”、“利用互市进行战略威慑与分化”等一系列具体、且颇具操作性的建议。
其中，他尤其强调了情报的重要性。通过对比近十年北狄扰边的时间、地点、规模，以及互市贸易的波动，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潜在的规律，并大胆推测北狄新汗王可能在积蓄力量，其安静只是表象，未来一两年内，极有可能有大的动作。
当这份厚达数十页、字迹工整、数据详实、分析透彻的《边务刍议》初稿，被悄然送至东宫太子案头时，万煜仔细翻阅了整整一个下午。
暮色降临时，他放下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激赏。
他原以为周义能将这些陈年旧账整理清楚，已属难得。万万没想到，他竟能从中提炼出如此鞭辟入里的见解，甚至做出了极具前瞻性的预警！这份《刍议》的价值，远超他的预期！其中许多观点，与他和少数几位深知边防危局的将领、大臣的私下担忧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系统、深入！
“召兵部尚书李振、枢密副使赵崇明，即刻入东宫议事。”万煜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记住，密议。”
当李振和赵崇明这两位执掌军事大权的重臣，在灯下读完这份由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翰林院庶吉士草拟的《边务刍议》时，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到渐渐的凝重，最终化为与太子一般的震惊。
“殿下，此子……真乃奇才！”李振抚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这数据之详实，分析之透彻，尤其是对北狄新汗王的判断……与边军密探传回的一些零散信息，竟能相互印证！他提出的这几条建议，看似平常，却皆切中要害，若真能施行，北境防务必将焕然一新！”
赵崇明也点头附和：“更难得的是此子务实的态度，不尚空谈，所言皆有数据支撑，且考虑到了执行的难度。殿下，此《刍议》……当尽快呈送陛下御览！”
万煜点了点头：“孤正有此意。不过，在此之前，还需二位大人仔细斟酌，查漏补缺，尤其是一些具体细节，需得更稳妥。”
三人在东宫书斋内密议至深夜。周义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进入了帝国军事决策核心圈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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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宫宴，依旧热闹非凡。但今年的宫宴，对某些人而言，心境已大不相同。
周义作为翰林院庶吉士，有了列席末座的资格。他依旧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低调而安静。但投向他的目光，已与文会时截然不同。少了轻蔑与探究，多了审视与忌惮，甚至偶有一两位品阶不高的务实派官员，主动与他点头示意。
帝后高踞御座，接受百官朝贺。万姝坐在皇后身侧，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与角落里的周义有过瞬间的交汇。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眼神轻轻一碰，她便迅速低下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他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明亮沉稳，那身浅青官袍穿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合衬。
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走向她。
周义亦感受到了那道温暖的目光，他端起酒杯，借饮酒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波澜。金殿的琉璃盏，梨花的粗瓷碗，仿佛在这一刻重叠。路还很长，但他已看清了方向。
宫宴进行到一半，皇帝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北境军务，对太子近日“留心边事、有所建言”表示了赞许。虽未直接提及周义之名，但知情者如李弘等人，脸色皆变得有些难看。他们隐约听闻太子近日在兵部动作频频，似乎与一份重要的边防文书有关，再联想到被破格塞进翰林院的周义，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这个他们曾经肆意嘲笑的寒门书生，竟真的凭借自身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撬动了一块他们难以想象的巨石！
李弘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而周义，只是平静地坐在角落，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与他无关。他的心思，早已飞回了那间堆满档案的静室，飞向了北境那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土地，飞向了……那个他承诺要与之并肩的未来。
宫宴散后，雪又下了起来。
周义踏雪而行，回到梨花巷那间点着温暖灯火的小屋。桌上，放着一碟还带着温热的、造型精巧的梅花形状糕点，旁边是一小坛御制的屠苏酒。
依旧没有留名。
他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甜香软糯，直甜到心底。
推开窗，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涌入。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雪夜中巍峨朦胧。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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