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金殿对弈

腊月将至，京城连降了几场薄雪，将朱墙碧瓦覆盖上一层素白，平添几分肃穆清寒。然而，一股暗涌的热流却在宫廷与士林之间悄然流动——帝后将于宫中金殿亲自主持一场“冬至文会”的消息，不胫而走。

此次文会规模不大，受邀者除皇室宗亲、部分近臣外，便是今科秋闱中表现优异或颇具声名的年轻学子，其中既有高中者，亦有如周义这般虽落第却因“风骨”或“才名”被特意点名的寒门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看似以文会友的雅集，实则是帝后，尤其是皇后，对某些人、某些事的一次集中审视与考量。

文会前日，太子万煜亲临梨花巷那间陋室。

周义正伏案抄书，听闻叩门声开门，见到身披玄狐大氅、肩头落了些许雪花的太子，连忙躬身相迎。

“不必多礼。”万煜踏入屋内，目光扫过虽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以及书桌上那厚厚一叠抄写工整的书稿，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明日金殿文会，你可知晓？”

周义神色平静，为太子斟上一杯粗茶：“草民已知。内侍省已派人传过旨意。”

万煜接过茶杯，并未嫌弃，指尖感受着粗瓷的温热：“那你可知，此番文会，并非寻常吟风弄月？”

周义垂眸：“草民愚钝，但凭陛下、娘娘考校。”

见他依旧沉稳，万煜心中稍定，放下茶杯，语气凝重了几分：“明日之会，说是文会，实如战场。李弘等人，必不会放过此等良机。他们刁难之事小，只怕……母后会借此让你知难而退。”

周义抬起眼，看向太子：“殿下之意是？”

“孤知你才学，亦知你心性。”万煜目光锐利，“但明日金殿之上，众目睽睽，一言一行皆关乎前程，更关乎……你与姝儿的未来。锋芒太过，易折；过于隐忍，则被视为怯懦。其中分寸，你需自行把握。”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记住，无论面对何种诘难，守住你的‘理’与‘据’，不卑不亢，便是最好应对。父皇……并非全然不察下情。”

这番话，已是极重的提点与维护。周义心中震动，深深一揖：“草民……谨记殿下教诲。定不负殿下期许。”

万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梨花巷迷蒙的雪色中。

周义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明日金殿，将是比秋闱考场、比紫宸殿单独召见，更为复杂凶险的局。他握了握拳，目光落在那跳跃的油灯火苗上，渐趋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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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后初霁，金殿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殿内暖炉烧得正旺，熏香袅袅，驱散了寒意。帝后端坐御座，太子位于下首。宗室勋贵、文武近臣分列两侧，受邀的年轻学子则坐在殿中靠后的位置，个个屏息凝神，气氛庄重而微妙。

万姝身着正式的公主宫装，坐在皇后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学子席中那个青衫身影。他今日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直缀，依旧是寒士打扮，但在众多或华服或儒衫的学子中，那份洗练过的清冷气度，反而愈发显得卓尔不群。她手心微微出汗，既期待他大放异彩，又担忧他遭受刁难。

周义垂眸静坐，感受着四面八方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他调整呼吸，将纷杂思绪压下，心神沉静如水。

文会伊始，由翰林院学士出题，众学子依次赋诗联句，多是应景颂圣之作，虽不乏精巧，却也无甚新意。周义依律作了两首，中规中矩，并未刻意出彩。

诗毕，进入策问环节。皇帝随意点了几个今科进士，问了些经义时务，对答倒也流畅。

气氛看似和谐，但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尚未开始。

果然，镇国公世子李弘率先出列，对着御座躬身一礼，朗声道：“陛下，娘娘，今日文会，群英荟萃，实乃盛世佳话。适才诸位同年所作诗文，皆文采斐然，然臣以为，治国安邦，光有文采犹有未足，需通晓实务，明辨利害。臣不才，想请教一位落第同窗几个问题，以求教学相长，望陛下恩准。”

他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了周义身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来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周义。万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皇后端起茶盏，垂眸轻撇浮沫，姿态雍容，仿佛置身事外。皇帝则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准。”

李弘得到准许，转向周义，姿态倨傲：“周兄，久仰大名。听闻周兄秋闱策论，针砭时弊，忧国忧民，李某佩服。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周兄：我朝自太祖立国，休养生息，至陛下当政，更是四海升平，仓廪充盈。然周兄文中却屡言‘积弱’、‘隐忧’，不知这‘弱’在何处？‘忧’从何来？莫非是觉得……陛下治下，不及前朝？”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这问题极其刁钻恶毒，直接将周义秋闱策论中的观点与“否定当今圣治”挂钩，稍有不慎，便是大不敬之罪。

不少人为周义捏了把冷汗。万姝更是急得脸色发白，几乎要站起身。

周义却缓缓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礼，然后才面向李弘，神色平静无波：“李世子谬赞，草民不敢当。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此乃天下共见，草民亦深感皇恩浩荡。”

他先肯定现状，堵住对方扣帽子的企图，继而话锋一转：“然，世子可知《周易》有云：‘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 太宗皇帝亦曾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草民所言‘积弱’、‘隐忧’，非指当下，乃是基于史鉴，防微杜渐，唯愿我大晟江山，能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他引经据典，将个人观点拔高到治国理政的警醒层面，避开了直接评价“当今”，言辞恳切，立意高远。

李弘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巧言令色！那你且说说，有何‘微’需防？何‘渐’需杜？”

周义从容应对：“草民浅见，略举一二。其一，吏治。胥吏之害，盘剥乡里，律令之繁，百姓不堪其扰。此非陛下不察，实乃积弊已久，如人体腠理之疾，初时不显，久则伤身。其二，财政。近年来边患虽平，然军费开支犹巨，加之宗室勋贵俸禄、各地营造，国库岁入虽增，支出更甚。若不未雨绸缪，恐非长久之计。其三，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乃历代王朝动荡之源，不可不察。”

他侃侃而谈，所述问题皆有所指，数据虽未明言，但听在有心人耳中，自能明白其依据何在。且他将问题归咎于“积弊”、“历代”，而非直接指责朝廷，既点了问题，又保全了朝廷颜面。

殿中一些务实派的官员，如户部尚书、吏部侍郎等，闻言皆微微颔首，露出思索之色。这些问题，他们身在局中，岂能不知？只是碍于种种，不便直言罢了。如今被一个寒门学子在金殿上坦然道出，虽觉尖锐，却也不无道理。

李弘见未能难住他，反而让他展露了见识，心中更是不忿，又追问道：“即便你所言有些道理，但空谈易，行事难。若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解决这吏治、财政、土地之弊？”

这已是涉及具体施政方略，对于一个落第书生而言，堪称难题。

周义略一沉吟，并未怯场：“草民愚见，吏治之弊，在于监察不力、升迁不公。或可强化巡按御史之权，广开言路，使下情上达；同时，考核官吏，当重实绩而非仅凭资历或文章。财政之困，在于开源节流。开源，或可整顿盐铁茶马之利，清查隐田，增加商税；节流，则需量入为出，裁汰冗员，减少不必要的宫廷开支与地方营造。至于土地……或可试行限田之策，抑制兼并，同时鼓励垦荒，安置流民。”

他的建议虽不免带有书生意气的理想化色彩，但思路清晰，切中要害，并非空谈，其中一些想法，甚至与朝中部分改革派的私下议论不谋而合。

皇帝端坐御座，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皇后依旧垂眸品茶，只是那握着杯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李弘接连发难，皆被周义引经据典、有条不紊地化解，反而衬托出对方学识渊博、思虑周详，自己倒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学识浅薄。他脸色渐渐难看，正欲再寻更刁钻的角度发问，他身旁一位出身清流御史家族的学子却按捺不住，起身质问道：

“周兄高论，佩服。然则，我辈读书人，当以圣贤之道修身齐家。周兄既如此关心国事，却于自身‘修身’一道，似乎颇有争议？譬如，结交内眷，出入宫闱，岂是君子慎独之道？”

这话，已是赤裸裸地将矛头指向了周义与公主之事，进行人身攻击。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万姝气得浑身发抖，俏脸涨红，若非顾及场合，几乎要当场呵斥。太子万煜眉头紧蹙，目光冷冷扫过那名学子。

周义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稳住心神，抬起头，目光清正地看向那名学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这位兄台所言‘结交内眷’、‘出入宫闱’，不知有何实据？草民入宫，唯有两次。一次乃陛下亲召，询问学问，天恩浩荡，不敢不至。第二次，便是今日奉旨参与文会。除此之外，草民居于陋巷，终日与诗书为伴，何来‘出入宫闱’之说？”

他先澄清事实，堵住对方污蔑之口，继而语气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至于‘君子慎独’……《礼记》有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乃指于无人处，亦能恪守本心，不做暗室亏心之事。草民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从未因外界毁誉而改其志，亦未因自身处境而移其行。于学问，求真；于处世，守正。此心昭昭，可鉴日月。不知兄台所指‘修身有亏’，亏在何处？”

他这一番反驳，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撇清了对方扣下的污名，又阐述了自己对“慎独”的理解，彰显了内心的坦荡与坚守。那清流学子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讪讪坐下。

殿内不少官员看向周义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审视、好奇，转变为惊讶与欣赏。此子不仅才学出众，心智之沉稳、应对之机敏、气度之从容，远超其年龄，更难得的是那份身处逆境却不折风骨、面对诘难而据理力争的坦荡。

皇后终于放下了茶盏，抬眸看了周义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皇帝眼底深处，则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他需要的是能臣干吏，但更需要有风骨、有担当、能于关键时刻坚持真理的诤臣。此子，确是块需要雕琢的璞玉。

李弘等人见连番发难皆未能奏效，反而让周义大放异彩，心中虽恨，却也不敢再于御前放肆，只得偃旗息鼓。

接下来的文会，气氛缓和了许多。周义又回答了几个官员提出的、相对平和的问题，皆能切中肯綮，言之有物。

文会终了，皇帝并未多做评价，只勉励了众学子几句，便宣布散席。

众人躬身送驾。

万姝看着周义随着人流退出金殿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坚韧的光芒。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与甜蜜。他做到了！他凭着自己的才华与风骨，在金殿之上，赢得了尊重！

皇后起身，目光掠过女儿那掩饰不住的欣喜脸庞，心中暗叹一声，在宫人簇拥下离去。

太子万煜走在最后，经过周义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道：“做得很好。”随即大步离开。

周义微微躬身，目送太子离去。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金殿对弈，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