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梨花巷,早早便陷入了沉寂。唯有巷尾那间陋室的窗口,还透出一豆昏黄摇曳的灯火,如同茫茫大海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周义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油灯的光晕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桌上摊开着书卷,笔墨纸砚井然,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穿透了摇曳的灯焰,失去了焦点。
紫宸殿中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帝王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无波却重逾千钧的询问,对他策论“锋芒过露”的评价,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待时而动”……每一句,每一个眼神,都像是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他原本以为,坚持本心,即便落第,亦能问心无愧。可当这份“问心无愧”真正摆在帝国最高权力者面前,并得到一种近乎“惋惜”的审视时,他才深切地意识到其中的代价。
那不是简单的功名落空,而是一种近乎被主流价值体系“流放”的孤立。陛下虽未明着否定他的才华,甚至隐有惜才之意,但那句“盛世承平,需要的是能办事的干吏,而非激进的理想者”,几乎是为他未来的仕途判了“死缓”。除非他改变自己,磨平棱角,否则,下一次科考,下下次科考,结果或许依旧如此。
“待时而动”?何时才是“时”?如何才算“动”?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风骨”产生了深切的怀疑。这风骨,于他个人,是安身立命之本;可于现实,却成了阻碍他施展抱负、甚至可能牵连他人的枷锁。
他想起了太子那句“风骨与担当”。担当?他连自己的前程都无法担当,又如何担当得起公主那份沉甸甸的、不顾一切的真心?
陛下虽未直接提及公主,但那句“你这‘本心’二字,可能断送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前程?”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他就像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被执棋者轻轻拿起,审视,然后又带着一丝遗憾放下,警告他不要靠近那盘属于皇家的棋局。
而那个被他视为“麻烦”源头的少女……
他眼前浮现出宫门远处那惊鸿一瞥的鹅黄色身影。她当时,该是何等焦急与担忧?
从宫墙惊鸿的初遇,到书院外执着的等待,从玉泉山雨中的共伞,到灯会璀璨下的并肩,从那一碗冰糖雪梨的清甜,到那本写满他名字的书籍……她像一团不管不顾的烈火,蛮横地闯入他冰冷孤寂的世界,试图用她的方式温暖他,照亮他。
他曾拼命抗拒,试图用冷漠筑起高墙。可那堵墙,在她一次次笨拙却真诚的撞击下,早已千疮百孔。他会因她的靠近而心跳失序,会因她的等待而心生怜惜,会因她的理解而倍感温暖,更会因可能牵连她而惶恐不安。
他并非铁石心肠。
只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身份的天堑,是世俗的偏见,是皇权的威压,是他自身那看似清高却不堪一击的骄傲。
如今,他前程渺茫,孑然一身,寄居陋巷,连最基本的“安稳”都无法给她,又如何能承受得起她那份如烈火烹油般的炽热情感?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逸出他的唇瓣。周义啊周义,你自负才学,坚守风骨,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连一份最简单的心意都不敢回应。
他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
周义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时辰,这种地方,会是谁?
他警惕地站起身,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一丝颤抖和小心翼翼的女声,轻轻响起:
“周义……是我。”
是万姝!
周义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会来这里?还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是被人发现……
巨大的震惊与担忧瞬间冲散了他方才的迷茫与颓唐。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门外站着的人,让他呼吸一窒。
万姝没有穿宫装,甚至没有穿那日灯会上华美的衣裙。她只穿着一身极其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的深蓝色布衣布裙,像是寻常市井少女的打扮。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未施粉黛,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许灰土,显得有些狼狈。
但她那双杏眼,却在夜色和陋室的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担忧、急切,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身后,没有锦书,没有琴画,没有护卫。只有一辆毫不起眼的、连车厢都褪了色的旧马车,远远停在巷口阴暗处,车夫低着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你怎么来了?”周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快进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将她让进屋内,然后飞快地关上门,仿佛外面有噬人的猛兽。
逼仄的陋室因为她的闯入,似乎变得更加狭窄。空气中弥漫的陈旧书卷气和清贫生活的气息,与她身上那股即便穿着布衣也难掩的、属于皇家的独特气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反差。
万姝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土墙、破床、旧桌、堆满书籍的角落……这就是他如今栖身的地方。比永平坊那间杂物房更加简陋,更加清冷。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我……我听说父皇召见你了。”她转过身,抬头看着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担忧,“你没事吧?父皇有没有为难你?他……他说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周义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她牵挂的微暖,更有一种不愿她看到自己如此窘境的难堪。
“劳殿下挂心,草民无事。”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灼热的目光,试图恢复往日那种疏离的客气,“陛下只是……询问了一些学问上的事情。”
“真的?”万姝显然不信,她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角,“周义,你别骗我!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父皇才会……”
“殿下多虑了。”周义打断她,声音略显生硬,“陛下日理万机,岂会因小事特意召见草民。确是学问考校而已。”他不能,也不想让她知道那些关于“前程”与“本心”的沉重对话,那只会让她更加担忧,甚至可能做出更冲动的事情。
万姝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知道他又在用冷漠伪装自己。她心中又急又气,更多的却是心疼。
“好,就算是因为学问。”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召见细节,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那现在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就住在这里?一直抄书为生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小锤子敲打在周义心上。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科考之路未绝,草民会继续备考。此地……虽简陋,却也清净。”
“科考?还要等到三年后!”万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三年又三年!周义,你明明有经世之才,为何非要困守在这条独木桥上?我可以去求父皇,可以去求太子哥哥!他们一定有办法……”
“殿下!”周义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她。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里面交织着痛苦、无奈,还有一丝恳求,“请殿下……不要再为草民费心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绝望:“殿下金枝玉叶,生活在云端。而草民,只是这泥泞尘埃中的蝼蚁。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殿下何苦……一次次屈尊降贵,踏入这污秽之地?这对殿下的清誉是玷污,对草民……亦是无法承受之重。”
他终于将心中最深的恐惧与顾虑说了出来。他怕的,从来不是她的身份,而是这身份背后所代表的巨大差距,以及这差距可能带给她的伤害和他无法偿还的恩情。
万姝愣住了。她看着他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自卑,看着他因紧握拳头而泛白的指节,看着他在这简陋环境中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怜惜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故作坚强。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沾染了灰土的脸颊滑落。
“清誉?污秽?无法承受之重?”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周义,在你眼里,我万姝就是那么肤浅、那么在乎那些虚名的人吗?”
她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向前一步,仰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充满震惊与慌乱的眼眸:
“是!我是公主!我生在云端!可那不是我选的!如果可以,我宁愿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喜欢一个人,不用在乎什么门第身份,不用顾忌什么皇家颜面!”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泣音,却字字清晰,如同杜鹃啼血: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宫墙外你救我的样子,你拒绝赏赐的样子,你清冷孤高的样子,你在灯下才思敏捷的样子……你所有的样子,我都喜欢!”
“我知道你嫌我烦,嫌我任性,嫌我不懂分寸地纠缠你!可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想对你好,就是想看见你,就是想……就是想让你也喜欢我!”
“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知道前路艰难!母后反对,流言蜚语,甚至父皇的审视……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怕!”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流得更凶,却倔强地不肯移开目光:
“周义,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以公主的身份,我只是万姝!一个喜欢你的傻姑娘!”
“我不要你立刻给我承诺,不要你为我放弃什么风骨原则!”
“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是真心的,不是一时兴起,不是玩闹!”
“我愿意等!”
“等你下一次科考,下下次科考!等你觉得配得上我的那一天!哪怕三年,五年,十年……我都愿意等!”
“如果你觉得这里是污秽之地,那我就陪你留在这里!如果你觉得抄书清苦,那我也能学着洗衣做饭!”
“只要……只要你的心里,能有一点点我的位置……”
最后的话语,消散在压抑的哭泣声中。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微微颤抖,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陋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少女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周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什么?
她褪去了所有公主的骄傲与光环,像一个最普通、最无助的少女,在他这间家徒四壁的陋室里,哭着对他告白,许下了“愿意等”的誓言。
那么卑微,那么炽热,那么……不顾一切。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所有的逃避,在她这片如同火山爆发般汹涌澎湃的真心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碎成齑粉。
他看着她布满泪痕的小脸,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酸涩、疼痛、感动、震撼……无数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垮了他苦苦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坝。
他一直以为,是他插翅难飞。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被困住的,是她。她被她的身份困住,被他的冷漠困住,被世俗的眼光困住,可她依旧拼尽了全力,挣脱了所有枷锁,飞到了他的身边。
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还有什么资格用“为她好”的名义,去辜负这片赤诚如金、滚烫如火的真心?
风骨?若连真心都不敢面对,不敢承担,又何谈风骨?
前程?若生命中没有了这份照亮晦暗的光芒,即便前程锦绣,又有何意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轻轻地、笨拙地,拭去她脸颊上冰凉的泪痕。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万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止住了哭泣,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义的目光不再躲闪,不再冰冷。那双向来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仿佛融化了千年冰雪,漾开层层叠叠的、复杂而深沉的涟漪。有无奈,有动容,有挣扎后的释然,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柔。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别哭了……”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里……没有污秽。”
“你……也不是麻烦。”
他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继续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殿下……万姝……”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以前……是周义迂腐,怯懦……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真心。”
“从今往后……”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会再逃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姝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是苦尽甘来的泪水。
她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清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墨香和皂角清气的胸膛,呜咽着道:“你说真的?你不逃了?你……你愿意让我等了?”
周义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僵硬如铁,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他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少女柔软的身体,温热的体温,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混合着泪水和独特馨香的气息,都让他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流。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知觉,那悬在半空的手,缓缓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我答应你。”
“等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的那一天。”
这不是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承诺。只是一个寒门书生,在认清自己内心后,所能给出的、最郑重也最无奈的回答。
但于万姝而言,这已是天籁。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雀跃:“好!我等你!多久都等!”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模糊而温暖。
陋室之外,秋风萧瑟,夜色深沉。
陋室之内,一对身份云泥的年轻人,终于冲破了内心的牢笼,紧紧相拥。
他不再逃避她炽热的追逐。
她终于等到了他迟来的回应。
插翅难飞的,从来都是两颗早已相互吸引的心。
而等待他们的,将是比科举更为漫长、也更为艰难的,关于爱情与现实的考验。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方陋室的灯火下,他们拥有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