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霜寒。
贡院森严的大门在寅时初刻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沉默的口。门外,黑压压的学子人群在熹微的晨光和摇曳的灯笼光晕下,显得肃穆而紧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烛火气,以及一种无形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名为“前程”的重量。
周义提着考篮,随着人流,沉默地向前移动。考篮里是他仔细检查过数遍的笔墨纸砚,还有万姝之前派人送来的、据说能提神醒脑的御制清心丸,他一直未曾动用,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带在了身边。
青衫依旧洗得发白,但在众多或华服或旧袍的学子中,他挺拔的身姿和清冷的气质依旧卓尔不群。只是那总是紧抿的唇线,此刻更显坚毅,眼底深处,是沉淀了所有纷扰杂念后的澄澈与坚定。
经过搜检,踏入号舍。狭小、逼仄、阴暗,仅容一人转身。这就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方寸之地。他放下考篮,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空间,心境竟奇异地平和下来。外界的一切——舅母的刻薄、同窗的议论、世子的轻蔑、公主的炽热、太子的期许、皇后的压力——仿佛都被隔绝在那高墙之外。
在这里,只剩下他,和他的笔。
卯时正,鼓响,题下。
当策论题目发下,看清那“问治国安邦之本”后面隐含的、几乎呼之欲出的“颂圣”与“粉饰”倾向时,周义握着试卷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考场内,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声,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
许多学子的脸上露出了或狂喜、或纠结、或了然的神情。这是一道“送分题”,亦是一道“送命题”。顺着题意,歌功颂德,堆砌辞藻,不难写出一篇花团锦簇、合乎上意的文章,博个“识时务”的名声,于仕途大有裨益。但若想针砭时弊,直指核心,则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妄议朝政”、“心怀怨望”,轻则黜落,重则获罪。
周义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是父母早亡后,寄人篱下尝尽的世态炎凉;是寒窗苦读时,于史书典籍中看到的治乱兴衰;是行走市井间,亲眼所见的民生多艰;是那日灯会上,太子那句“风骨与担当”;更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女,一次次笨拙而执着地,试图触碰他内心最真实的部分……
她喜欢的,是那个在宫墙外冷静救人的书生,是那个在诗会上清冷作诗的学子,是那个在灯谜前才思敏捷的周义。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坚持有傲骨的周义,而非一个曲意逢迎、为了前程放弃原则的傀儡。
若他今日在此折腰,日后即便高中,他又该如何面对她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如何面对太子那句“配得上她这份真心”的叩问?又如何面对……他自己十年寒窗所坚守的“贫贱不能移”?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已是一片沉静如水。心中已有决断。
研墨,铺纸,润笔。
他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空泛的议论,笔锋如刀,直指时弊。从吏治腐败到土地兼并,从边防积弱到财政空虚,他引经据典,数据详实,分析透彻,将盛世繁华表象下的隐忧与疮痍,毫不留情地剖开。他并非一味批判,亦提出了颇具见地的改革设想,虽略显稚嫩,却拳拳之心可鉴。
文章骨力遒劲,逻辑严密,字里行间充斥着一个寒门学子对家国天下的深切关怀与忧患意识,以及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孤勇。
他知道,这样一篇文章,在此刻的考场,无异于逆流而上,自断前程。
但他写得很畅快,很坦然。仿佛将这十几年的郁气、思考、抱负,都倾注于这笔端墨迹之中。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搁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号舍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投下几缕微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亮了他平静却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眸。
他交了卷,走出贡院。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看着外面等候的、神色各异的人群,心中一片澄明。
结果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守住了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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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之日,贡院外墙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雀跃声、扼腕叹息声、失声痛哭声交织在一起,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
周义没有去挤。他依旧在青松书院,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书籍。同窗赵铭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中了!虽然是榜末,但毕竟是中了!
“周兄!周兄!我中了!”赵铭抓住周义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随即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惋惜和不解,“可是……榜单上……没有你的名字。这……这怎么可能?以周兄之才……”
周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无妨。恭喜赵兄了。”
他的平静,让赵铭和其他几个同样落榜、正在捶胸顿足的寒门同窗都愣住了。他们无法理解,寒窗十年,功亏一篑,周义怎能如此淡然?
消息很快像风一样传开。
“听说了吗?那个周义,落榜了!”
“哪个周义?就是公主青眼有加的那个?”
“可不是嘛!原以为有贵人提携,必中无疑,没想到……”
“看来公主的青睐也不管用啊!科场之上,终究还是要靠真才实学!”
“真才实学?我看未必!许是才不配位,露了馅儿呢?”
“我倒是听说……他在策论中写了些……不太合时宜的东西……”有消息灵通之士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
各种猜测、嘲讽、同情、幸灾乐祸的声音,如同污水般四处蔓延。之前因公主和沈玉柔而聚集在周义身上的目光,此刻大多变成了轻蔑与怜悯。
镇国公世子李弘等人更是毫不掩饰他们的快意。
“我早说过,寒门子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李弘摇着折扇,嗤笑道,“以为得了公主几分颜色,便能一步登天?真是痴心妄想!如今落第,看他还有何颜面在京中待下去!”
“世子所言极是。公主殿下想必也是一时被蒙蔽,如今看清其不堪大用的本质,自然也就淡了。”旁边人附和道。
永平坊,李家。
舅母王氏得知周义落榜,先是愣住,随即便是滔天的怒火与刻薄的咒骂。
“落榜了?!竟然落榜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丧门星!白白浪费我们家这么多米粮!还以为你真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呸!原来是个没用的废物!如今连公主都厌弃了你吧?看你还有什么指望!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们家的地!”
不堪入耳的辱骂,如同冰雹般砸向周义。他沉默地收拾着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将所有书籍仔细打包,对舅母的咆哮充耳不闻。
他的平静,反而更加激怒了王氏。她冲上来,想要撕扯他的包裹:“把这些破书也带走!占地方的东西!”
周义抬手,轻轻格开她的手,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冷意和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竟让泼辣的王氏一时噎住,不敢再上前。
“今日便走。”周义只说了这四个字,背起沉重的书箱,拎着单薄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寄居数年的“家”门。
身后,是王氏更加尖厉的诅咒和摔打东西的声音。
秋风吹起他青衫的衣角,更显身形单薄。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早已用抄书攒下的微薄积蓄,在城北更偏远、更简陋的梨花巷租下了一间小屋。那里,或许才是他真正属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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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长乐宫。
万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周义落榜的消息,以及市井间那些不堪的流言。锦书和琴画小心翼翼地禀报,生怕公主承受不住打击,或是勃然大怒。
然而,万姝的反应却出乎她们的意料。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锦书和琴画。
“他……的文章,真的那般……不合时宜?”她轻声问,脸上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有浓浓的心疼和一丝……骄傲?
锦书低声道:“据宫里私下传来的消息,周公子的策论,并未阿谀奉承,而是……针砭时弊,言辞颇为犀利。几位阅卷官争议很大,最终……未能取中。”
万姝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树木,喃喃道:“我就知道……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歌功颂德的文章……”
她想起他清冷的眉眼,想起他拒赏时的傲骨,想起他在灯谜前冷静分析的模样。那样的周义,若为了功名而折腰,反而会让她失望。
“他现在在哪里?他舅母定然又要为难他了吧?”万姝转过身,急切地问。
“周公子……似乎早已料到此事,已在城北梨花巷赁了一间小屋,今日便搬离了永平坊。”琴画回道。
万姝心中一阵抽痛。他竟是早已做好了落榜的准备!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公主,如今周公子落第,市井流言纷纷,您……还要与他往来吗?”锦书忍不住问道。在她看来,周义如今失了最大的价值——科举晋身的希望,公主实在不必再在他身上耗费心力。
万姝猛地看向锦书,目光锐利:“锦书,在你眼中,本公主看中的,难道只是一个‘进士及第’的名头吗?”
锦书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奴婢失言!公主恕罪!”
万姝扶起她,语气坚定,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我喜欢的,是宫墙外那个临危不乱的周义,是那个拒不受赏的周义,是那个在雨中共伞、在灯下猜谜的周义!是他的才华,更是他的风骨!如今他为了坚守心中之道,不惜自断前程,这份魄力与担当,比那些只会写颂圣文章的蝇营狗苟之徒,强过千倍万倍!”
她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与有荣焉的光芒:“他落第,不是他的耻辱,是那些识人不明者的损失!”
锦书和琴画看着公主这般模样,心中震撼不已。她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她看到的,不再是浮于表面的荣耀与身份,而是皮囊之下,那颗真实而闪耀的灵魂。
“那……公主现在打算如何?”琴画轻声问。
万姝深吸一口气,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坚定的面容:“他不是需要同情和怜悯的人。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是尊重,是……不被打扰的理解。”
她想了想,吩咐道:“琴画,你去将我私库里那套上好的松烟墨和紫毫笔找出来。锦书,你去小厨房,让他们用新下的核桃,加上霜糖,做一匣子糖霜核桃来。要做得……看起来普通些,像是外面铺子买的一样。”
她不要用宫中的奢华去刺激他此刻可能敏感的心,她只想送一些他或许用得上、或许能甜一甜心的、不着痕迹的关怀。
“另外,”万姝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想办法,让太子哥哥‘偶然’知道周义新搬去的地址。”
她不能亲自去,但她可以让懂得欣赏他才华、又能给予他实际帮助的太子哥哥,知道他的下落。这比她自己莽撞地冲过去,要合适得多。
“是,公主。”锦书和琴画领命而去。
万姝独自坐在殿内,摩挲着那本写满周义名字的《策论通解》,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骄傲,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
她喜欢的少年,没有在权势面前弯腰,没有在前程面前妥协。他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了寒门学子的尊严与风骨。
这样的他,值得她付出更多的耐心与等待。
科场的门暂时关闭了,但人生的路还很长。她相信,是明珠,终不会永远蒙尘。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他必经的路旁,点亮一盏温暖的灯,等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