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月华如练,清辉洒遍重重宫阙。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笙歌曼舞,皇家宴席正在举行。
帝后高踞御座,太子万煜坐于下首,宗室亲王、勋贵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级列坐两侧。殿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盛世祥和景象。
万姝身着公主规制的吉服,坐在皇后身侧稍后的位置,明艳照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偶尔掠过那些衣香鬓影的世家贵女们,尤其在看到与母亲安坐在勋贵席位的沈玉柔时,指尖会微微蜷缩。
沈玉柔今日打扮得格外清雅出尘,一袭月白绣淡紫兰花的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与周围珠光宝气的贵女们相比,宛如空谷幽兰,吸引了众多欣赏的目光。她正与身旁一位郡主低声交谈,姿态娴雅,笑容得体,偶尔抬眼望向御座方向,目光清澈,不卑不亢。
皇后显然对沈玉柔颇为满意,宴席中途,特意点了她的名。
“玉柔丫头,素闻你琴艺精湛,今日佳节,可否献上一曲,以助雅兴?”皇后的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玉柔身上。
沈玉柔起身,盈盈一拜,声音柔婉:“娘娘谬赞,玉柔技艺粗浅,恐污圣听。然娘娘有命,不敢推辞,便献丑一曲《春江花月夜》,愿陛下、娘娘福寿安康,江山永固。”
举止大方,言辞恭谨,令人挑不出错处。
内侍抬上古琴,沈玉柔端坐琴前,玉指轻拨,淙淙琴音便流淌而出。琴音清越悠扬,时而如江流宛转,时而如月照花林,将诗中静谧辽阔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她低眉信手,神情专注,仿佛与琴音融为一体。
殿内寂静无声,众人皆沉醉在这美妙的琴音之中。连皇帝也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色。
万姝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她不得不承认,沈玉柔的琴艺确实高超,这份才情与风姿,也的确符合所有人对“大家闺秀”的期待。母后在此刻让她献艺,其用意,不言自明——这是在为她,万姝,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她应该学习却似乎永远也达不到的模板,也是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什么样的女子才配站在未来的君王(或顶尖才俊)身侧。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沈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沈大人好福气,有女如此!”
皇后笑容雍容,对皇帝道:“皇上您看,玉柔这孩子,才貌德行,皆是上乘,真是难得。”
皇帝点头微笑:“爱卿之女,确是不错。”
沈玉柔再次行礼谢恩,退回座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眼波流转间,不经意般扫过御座旁的万姝,与万姝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目光中,没有挑衅,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理所当然的自信。
万姝心头火起,却强行压下。她知道,此刻若失态,便正中母后下怀。
这时,太子万煜笑着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沈小姐琴艺超群,令人钦佩。不过,今日佳节,光是听琴赏舞未免单调。孤听闻永宁近日也在习画,颇有进益,不如也让皇妹展示一番,兄妹同乐,岂不更妙?”
他这话,看似随口一提,实则巧妙地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沈玉柔身上引开,给了万姝一个台阶,也暗示了皇室内部的和谐。
万姝瞬间明白了哥哥的用意,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帝后行礼,朗声道:“父皇,母后,女儿技艺粗陋,不敢与沈姐姐相比。但皇兄既如此说,女儿便献丑画一幅《蟾宫折桂》,祝愿我大晟文运昌隆,人才辈出,亦祝愿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月圆人圆!”
她选择了一个应景且寓意吉庆的主题,避开了与沈玉柔的直接比较,又将立意拔高,显得大气。
皇帝闻言,龙颜大悦:“好!好一个《蟾宫折桂》!准了!”
内侍备上画案笔墨,万姝走到案前,凝神静气,提笔挥毫。她画技虽不及沈玉柔琴艺精绝,但笔触大胆,构图新颖,金色的圆月下,桂枝遒劲,桂花簇簇,倒也生机勃勃,意趣盎然,自有一番皇家公主的洒脱气度。
画成,同样赢得了一片赞誉,尤其是皇帝,对女儿的“进步”不吝夸奖。
皇后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太子的回护,女儿的机变,都让她意识到,事情并不如她预想般顺利。
这场中秋宫宴,便在这样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行。月光洒满宫廷,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盘算。
同一轮明月下,京城西市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彩灯高悬,人流如织,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市井的鲜活与烟火气。
与永平坊仅一街之隔的茶楼“清茗轩”二楼雅座,周义独坐窗边,面前放着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样简单的点心。他没有去逛灯会,那喧闹与他格格不入。他只是想寻个安静处所,看看书,或者……只是静静待着。
书院诗会后的流言蜚语,舅母日渐尖刻的指桑骂槐,以及内心深处对那道明媚身影愈發複雜難言的情愫,都让他感到疲惫。唯有这一方短暂的清净,能让他喘息。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伙计引着两位客人上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着靛蓝色锦袍的公子,气质清贵,面容儒雅,周义抬头望去,心中猛地一跳——是太子万煜。
万煜显然也看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伙计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便径直向周义这桌走来。
周义连忙起身,就要行大礼。
“周公子不必多礼。”万煜抬手虚扶,语气温和,“孤亦是微服出来走走,不必拘束。”他自然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随行的侍卫则悄无声息地守在了楼梯口。
“殿下……”周义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应对。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万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自顾自斟了杯茶,目光扫过楼下熙攘的灯市:“宫里宴席虽好,终究拘束。不如这市井之间,来得自在真实。”
周义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雅量。”
万煜转过头,看向他,目光清明而坦诚:“周公子,那日诗会之事,孤略有耳闻。李弘等人言语无状,你不必放在心上。”
周义没想到太子会主动提起此事,心中微震,垂眸道:“草民不敢。些许闲言,不足挂齿。”
“并非闲言。”万煜轻轻摇头,语气认真起来,“孤知你志不在此,亦非攀附之辈。姝儿她……性子是直率了些,或许给你带来了不少困扰。”
他提到公主,语气自然,带着兄长般的无奈与维护。
周义指尖微颤,没有接话。困扰吗?自然是有的。可若全然是困扰,他此刻心中那莫名的悸动与柔软,又是什么?
万煜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握茶杯的手,缓声道:“孤今日并非以太子身份与你说话。只是作为一个兄长,想与你聊几句。姝儿自小被宠坏了,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但她心思纯净,待人赤诚,这点,孤可以担保。”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她对你的心意,或许始于好奇,或许源于感激,但如今,孤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她为你做的那些事,或许方式欠妥,但那份心,做不得假。”
周义抬起头,对上太子的目光,心中波澜起伏。太子这是在……替公主表明心迹?还是在警告他?
“殿下,草民……”他喉头干涩,不知该如何回应。
万煜摆了摆手,打断他:“孤并非要你此刻表态。门第之见,世俗眼光,确是鸿沟。孤只是想告诉你,姝儿并非顽劣,她的真心,值得被认真对待。当然,前提是,你周义,也需得有配得上她这份真心的风骨与担当。”
他站起身,拍了拍周义的肩膀,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科考在即,专心备考。无论将来如何,自身的才学与能力,才是立身之本。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下楼,汇入了楼下的人潮之中。
周义独自坐在原地,心中久久无法平静。太子这番话,看似平和,却字字千钧。他没有以势压人,反而给予了他难得的尊重与理解,甚至是一种……隐晦的鼓励?这比直接的警告或施压,更让他心潮澎湃。
他望向窗外,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风骨与担当……他咀嚼着这两个词,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逃避与抗拒,他该如何面对这份他曾经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真心。
长乐宫内,万姝好不容易从宫宴中脱身,立刻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小姐的鹅黄襦裙,带着锦书和琴画,以及几名身手矫健、做家丁打扮的护卫,悄悄出了宫,直奔最热闹的东市灯会。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宫宴上沈玉柔带来的压抑感,母后无声的施压,都让她急于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也来……见到他。
根据眼线回报,周义并未逛灯会,而是在清茗轩喝茶。但太子哥哥离席后也去了那边……万姝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派人守在清茗轩附近,一旦太子离开,立刻通知她。
于是,当周义还在为太子的话心绪难平,信步走下清茗轩,不知不觉融入灯海人潮时,在一个卖兔子灯的小摊前,他再次“偶遇”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公子?好巧呀!”万姝提着一盏精致的莲花灯,转过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仿佛真的是不期而遇,“你也来逛灯会?”
周义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比月光更动人。他想起太子的话,想起她一次次笨拙又执着的靠近,心中那根坚冰化成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殿下。”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语气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冷疏离。
万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态度的软化,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灯会好热闹,我一个人逛着也无趣,周公子若无事,不如……一同走走?”她眨着大眼睛,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周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周围人声鼎沸,灯火如昼,她的眼眸比灯火更亮。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轻轻“嗯”了一声。
万姝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夜空中最绚烂的烟火。她努力克制住想欢呼的冲动,装作自然地走在他身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混在熙攘的人流中,看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听着小贩的吆喝,感受着节日的氛围。起初有些沉默的尴尬,但很快,万姝活泼的本性就显露出来。
“周公子你看那走马灯,画的是西厢记呢!”
“这盏鲤鱼灯真可爱,跃龙门的样子!”
“那边有猜灯谜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不断地找着话题。周义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雀跃的身影。
走到一处猜灯谜的摊位前,围了不少文人学子。谜题写在彩笺上,挂在竹架上,猜中者可赢得相应的彩头。
万姝兴致勃勃地挤进去,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谜面念道:“‘落凡仙子著素衣,遥望蟾宫思依依。此君为何惧天晓?皆因日出一身泥。’”她歪着头想了想,蹙起秀眉,“打一物件……是什么呀?”
周围有人猜是“雪”,有人猜是“月”,似乎都不太贴切。
周义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谜面,低声道:“是白糖。”
万姝一愣,回头看他:“白糖?”
“嗯。”周义解释道,“‘落凡仙子著素衣’指其色白,‘遥望蟾宫思依依’喻其甜如月宫桂子,‘惧天晓’‘一身泥’指其遇热、遇潮则化。”
他解释得清晰透彻,声音清朗,顿时引来周围一片恍然的赞叹声。摊主笑着将一包用红纸包好的白糖作为彩头递了过来。
万姝抢先一步接过,转身塞到周义手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周公子,你真厉害!”
周义看着手中那包白糖,再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耳根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接下来,两人又猜了几个灯谜。周义才思敏捷,往往稍加思索便能道出谜底,引得万姝连连惊叹。而万姝偶尔也能别出心裁,猜中一两个刁钻的谜题,让周义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与欣赏。
在这种智力的切磋与碰撞中,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在慢慢消融。他们不再仅仅是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而是在这璀璨灯火下,暂时抛开了身份地位,像两个普通的年轻男女,分享着节日的喜悦与猜谜的乐趣。
“那边有放河灯的,我们去放一盏吧?”万姝指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道提议,眼中带着期盼。
周义看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颊,那双总是充满活力与执着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他想起太子那句“她的真心,值得被认真对待”,心中最后一点抗拒,终于在这一刻,悄然瓦解。
他点了点头:“好。”
万姝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胜过这满城灯火。
两人走到河边,买了莲花状的河灯。万姝拿着小笔,背过身去,认认真真地在灯上写下心愿,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水中。
周义也学着她的样子,放了一盏。他没有写什么,只是看着那载着微弱光亮的河灯,缓缓漂向远方,汇入星星点灯的灯河之中。
“你许了什么愿?”万姝凑过来,好奇地问。
周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丝逗弄的心思,反问道:“殿下又许了什么愿?”
万姝没想到他会反问,脸一红,扭过头去:“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娇羞模样,周义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夜风拂过,带着河水的微凉和灯火的暖意。两岸人声鼎沸,天空中偶尔炸开一簇焰火,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在这一片喧嚣与璀璨之中,他们并肩而立,看着承载着无数祈愿的河灯顺流而下。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与默契在悄然流淌。
他或许还未完全敞开心扉,她或许依旧前路漫漫。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不属于宫廷、也不属于寒舍的璀璨灯海下,他们是周义与万姝,是两个因谜题而会心一笑、因河灯而心生柔软的年轻人。
插翅难飞的,或许从来不只是他一人。
还有她那颗,早已深陷其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