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正好,坤宁宫后苑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千姿百态,幽香浮动。
皇后沈氏端坐在亭中,身着雍容的绛紫色宫装,面带微笑,看着亭外正在仔细观赏一盆绿牡丹的少女。
那少女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长裙,身姿窈窕,气质温婉娴静。梳着精致的百合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行动间步摇轻晃,流光溢彩,更衬得她面容清丽,肤光胜雪。正是皇后族弟、户部侍郎沈明德的嫡女,沈玉柔。
“玉柔丫头,过来坐。”皇后温和地招手。
沈玉柔盈盈转身,步履优雅地走入亭中,在皇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标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谢娘娘。”声音柔美,如同出谷黄莺。
“瞧瞧这丫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皇后对身旁的心腹嬷嬷笑道,语气满是赞赏,“不仅模样好,性子也沉静,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京中这些世家小姐里,论才貌德行,玉柔当属翘楚。”
嬷嬷连忙附和:“娘娘说的是,沈小姐确是闺阁典范。”
沈玉柔微微垂首,脸颊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带着少女的娇羞:“娘娘过誉了,玉柔愧不敢当。”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似不经意地一转:“说起来,永宁那丫头要是有你一半沉稳,本宫也就省心了。那孩子,被皇上和本宫宠坏了,整日里风风火火,没个安静时候。前些日子,竟还跑到宫外书院去……唉,真是胡闹。”
她的话语带着嗔怪,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沈玉柔的反应。
沈玉柔执起团扇,轻轻掩唇,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纯真:“公主殿下天真烂漫,赤子心性,最是难得。玉柔在宫外也偶有听闻,殿下似乎……对一位颇有才学的寒门士子颇为赏识?”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只是姐妹间的寻常闲话。
皇后心中冷笑,消息传得果然快。面上却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可不是嘛!一个叫周义的寒门书生,机缘巧合救过她一次,她便上了心。本宫和皇上说了她几次,她只当耳旁风。那周义……听闻倒有几分才学,只是这家世门第,实在……”她摇了摇头,未尽之语,意味深长。
沈玉柔乖巧地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看似纯净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公主看中的人……寒门才子……她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皇后赏了她几匹珍贵的蜀锦和一套红宝石头面,又留她说了会儿话,才让人送她出宫。
看着沈玉柔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皇后脸上的笑容淡去,恢复了一贯的威仪。沈玉柔的聪慧和野心,她看得分明。这样一个才貌双全、家世相当的女子出现在姝儿周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和对比。她不需要明着做什么,只需播下一颗种子,静待它发芽。
万姝从太子哥哥那里软磨硬泡,又得来几本珍贵的古籍注释,正心情愉悦地翻看,盘算着下次用什么由头送给周义。是让锦书直接送去书院?还是……再找个机会“偶遇”?
这时,琴画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微妙。
“公主,奴婢方才听说,今日沈家小姐奉皇后娘娘之召入宫赏菊了。”
“沈玉柔?”万姝从书卷中抬起头,皱了皱眉。她对这位素有才女之名的表姐印象不深,只记得每次宫宴上,她总是一副温婉得体、挑不出错处的样子,母后和那些命妇们赞不绝口。不知为何,万姝对她总喜欢不起来,觉得她那笑容像是量着尺寸画出来的,少了份真切。
“她来就来呗,母后时常召那些世家小姐说话,有什么稀奇。”万姝不以为意,继续低头看书。
琴画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奴婢还听说……皇后娘娘在沈小姐面前,似乎……提起了周公子。”
万姝翻书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杏眼里闪过一丝警觉:“母后提他做什么?怎么提的?”
“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不知,但……娘娘似乎对公主与周公子往来之事,颇为忧心,并在沈小姐面前……称赞了周公子的才学。”锦书补充道,她消息更为灵通些。
万姝的脸色沉了下来。
母后在她面前反对,却在沈玉柔面前提及周义的才学?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母后是想用沈玉柔来提醒她,什么才是“门当户对”的选择?还是想借沈玉柔来……分散周义的注意?
一想到周义那清冷的面容,可能会对另一个女子露出欣赏的目光,可能会与另一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女诗词唱和……万姝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股酸涩夹杂着恼怒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啪”地一声合上书卷。
“沈玉柔……她不是素有才名吗?”万姝哼了一声,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难道她也对寒门学子‘青睐有加’?”
锦书和琴画对视一眼,心道,公主这醋劲儿怕是上来了。
“公主多虑了,沈小姐心气高,等闲男子岂入得她眼?况且周公子他……”琴画试图宽慰。
“他怎么了?”万姝立刻追问,“他难道就一定会被那些虚名所动吗?”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这飞醋吃得毫无道理,周义甚至都不知道沈玉柔是谁。
但那种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忽然停下:“锦书,你去打听一下,这位沈才女平日除了吟诗作对,还喜欢做些什么?常去哪些地方?”
她倒要看看,这位被母后寄予厚望的“闺阁典范”,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几日后的青松书院,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秋日诗会。本是书院内部以文会友的雅事,但因一些世家子弟的参与,也吸引了不少京中关注文坛之人的目光。
周义本不欲参加,他向来不喜这等交际应酬,更不愿置身于那些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之下。但书院山长亲自点名,希望几位才学出众的学子皆能到场,以壮声势,他无法推辞。
诗会设在水榭之中,曲水流觞,倒也风雅。到场的除了书院学子,果然还有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世家公子,其中便有镇国公世子李弘。他摇着折扇,与身旁几人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掠过独自坐在角落的周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诗会开始,众人以“秋菊”为题,限韵作诗。学子们纷纷绞尽脑汁,或咏其风骨,或赞其姿容,佳作频出,气氛逐渐热烈。
轮到周义时,他并未推辞,略一沉吟,便口占一首七律。诗句清丽脱俗,意境高远,将秋菊的凌霜之姿与隐士的淡泊情怀巧妙融合,既扣主题,又超脱物象,格调显然高出同侪一筹。
水榭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阵阵赞叹。连山长也捻须颔首,面露激赏。
李弘脸上的笑容却淡了几分。他身边一个跟班见状,故意扬声道:“周兄此诗果然精妙!难怪能入得……呵呵,贵人青眼啊!”他虽未明说,但那暧昧的语气和意味深长的“贵人”二字,顿时让在场不少人想起了近日的流言,看向周义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周义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淡淡道:“兄台过奖,诗以言志,无关其他。”
李弘却不肯罢休,他用折扇轻轻敲击掌心,笑道:“周兄何必过谦?听闻永宁公主殿下亦雅好诗文,周兄有此才华,他日若得殿下品评指点,前途必不可限量啊!”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将周义的才学与公主的“青睐”紧紧捆绑,其心可诛。
周围一些寒门学子闻言,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周义的诗才他们是服气的,但被李弘这么一说,仿佛这才华也成了攀附的筹码,变了味道。
周义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李弘,正要开口,忽听水榭外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笑意的女声:
“镇国公世子此言差矣。诗才高低,自有公论,何须借他人之名?况且,永宁妹妹性子活泼,于诗词一道怕是尚未精通,岂敢妄加品评真正的才子之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水榭入口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行人。为首一位少女,身着月华裙,外罩杏子红绫披风,容颜清丽,气质高华,正是沈玉柔。她身旁跟着几位同样衣着不俗的侍女,看样子是恰好路过此地。
李弘见到沈玉柔,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起身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沈小姐。沈小姐才名远播,今日有幸得见,不知对我等拙作有何指教?”
沈玉柔盈盈走入水榭,先是对山长及诸位夫子行了一礼,举止落落大方。然后才看向李弘,微笑道:“世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当,只是方才在亭外偶闻周公子之诗,觉其格调清奇,意境超然,心有所感,故冒昧插言,还望世子与周公子勿怪。”
她这番话,既捧了周义的诗才,又点出李弘言语不妥,还全了礼数,可谓滴水不漏。
众人的目光顿时在周义和沈玉柔之间来回逡巡。沈才女竟为周义说话?而且她称呼永宁公主为“妹妹”,显得亲近,却又点明公主不擅诗词,无形中抬高了周义诗作的价值,也……微妙地拉开了公主与周义在“才学”上的距离。
周义看着这位突然出现、为他解围的陌生贵女,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不认识她,也无心卷入这些世家子弟与贵女间的机锋。他起身,对着沈玉柔的方向微微一揖,算是谢过,却并未多言,重新坐下,恢复了沉默。
沈玉柔的目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兴趣与探究。这便是让永宁公主另眼相看的寒门书生?果然……与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同。
诗会因沈玉柔的到来,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才女与才子(尽管周义并未与她交流)同时在场,让气氛更加微妙。李弘等人虽不甘,但在沈玉柔面前也不好再刻意刁难,诗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散场时,沈玉柔在侍女簇拥下离去,经过周义身边时,脚步微顿,对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这才翩然远去。
周义面无表情,心中却无半分波澜。他只觉这半日喧嚣,耗神费力,远不如独自读书来得清净。
然而,沈玉柔为寒门才子周义仗义执言的消息,却如同长了腿,迅速传开了。
“听说了吗?青松书院诗会上,沈侍郎家的千金,那位有名的才女,竟帮一个寒门书生说话呢!”
“哪个寒门书生?莫非是……那个周义?”
“除了他还有谁!如今可是香饽饽了,连公主和沈才女都……”
“啧,这周义是何方神圣?莫非生了三头六臂?竟能同时得了这两位青眼?”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模样确实俊俏,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才学?哼,若无公主青睐,谁认得他是谁?如今连沈小姐都……只怕是心思活络,手段高明啊!”
“我看未必,周公子不像那等人。许是沈小姐惜才?”
“惜才?嘿嘿,这‘才’字,可就耐人寻味喽……”
茶楼酒肆,坊间巷议,流言如同秋日的蒲公英,随风飘散,衍生出各种版本。有的说周义凭借才华引得贵女争相青睐;有的则暗指他工于心计,周旋于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之间;更有人将万姝的主动与沈玉柔的矜持拿来做比较,话语间不乏对公主“失仪”的隐晦批评。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宫中,传到了长乐宫。
万姝听着锦书打听回来的、已经添油加醋的市井传闻,尤其是听到沈玉柔如何“落落大方”地为周义解围,如何“相视一笑”时,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官窑茶杯。
“好一个沈玉柔!好一个‘惜才’!”她胸口起伏,杏眼里燃着怒火,“她倒是会挑时候出现!装得一副知书达理、慧眼识珠的模样!”
她可以忍受母后的反对,可以忍受周义的冷淡,甚至可以忍受市井的非议,但她无法忍受另一个同样优秀、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符合世俗标准的女子,以这样一种姿态介入到她与周义之间,还赢得了“慧眼识珠”的美名!
这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种种努力,像个笑话。
“周义呢?他什么反应?”她强压着醋意问道。
“据书院眼线回报,周公子并未与沈小姐多言,诗会结束后便径直回去了。”锦书忙道。
这话稍稍安抚了万姝,但那股莫名的危机感却挥之不去。周义现在是不为所动,可以后呢?面对沈玉柔那样貌美有才、家世优越、又懂得如何展现自身优势的女子,他真能一直无动于衷吗?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她的身份,她的主动,在“才女”的光环和“得体”的举止对比下,是否显得……太过急躁和幼稚?
周义对市井流言和公主的醋意一无所知,也无暇顾及。他正对着书桌上那本《策论通解》发怔。
书页间那些娟秀的朱批和密密麻麻的名字,如今看来,似乎带着另一种重量。公主的心意,赤诚而滚烫,他无法再视而不见。而今日诗会上沈玉柔的出现和那些意味不明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置身于怎样的漩涡之中。
舅母王氏尖刻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似乎正在与邻居高声谈论着什么“攀高枝”、“狐媚子”之类的话,指桑骂槐,不堪入耳。
周义烦躁地闭上眼。
他想要的,从来只是一方安静的书桌,一个凭自身才华争取的前程。为何如此之难?
无论是公主炽热的追逐,还是沈小姐看似善意的“赏识”,于他而言,都是身外负累,是扰乱他心境的波澜。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纸张,拿起笔,蘸饱了墨。
唯有笔下这些文字,这些经世致用的学问,才是他能够牢牢抓住、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京城这个秋天,因两个身份悬殊的少女和一个寒门书生,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