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书院一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
周义“得公主青眼”的消息,虽未明着传开,但在书院内部和一些消息灵通的学子圈子里,已是不胫而知的秘密。投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探究与疏离。
往日里几个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窗,如今见他走来,要么眼神闪烁地避开,要么言语间带着酸溜溜的试探:“周兄真是好造化,竟能入得公主殿下的眼,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提携我等啊。”
周义只能沉默以对。解释是无力的,越描越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更深地埋首于书卷之中,用更加倍的刻苦来隔绝这些纷扰。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换个更偏远、更不为人知的书院,哪怕条件艰苦些,也好过在此处如芒在背。
然而,万姝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自那日书院门口“偶遇”后,不过隔了一日,周义刚从书院出来,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便瞧见那辆熟悉的青帷小车停在一旁。
车帘掀起,万姝并未下车,只是探出半张明媚的脸庞,笑吟吟地看着他:“周公子,今日功课可还顺利?我新得了一罐雨前龙井,想着公子或许会喜欢。”
她身后,锦书捧着一个精致的紫砂陶罐。
周义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垂下眼帘,避开她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平板无波:“谢公主厚爱。只是草民粗人,品不来这等名茶,怕糟蹋了殿下的好东西。且草民还需赶回家中温书,恕不能奉陪,告退。”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将那青衫下摆吹得拂动不已。
万姝看着他那近乎失礼的背影,也不生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放下车帘:“回宫。”
又过两日,周义刻意绕了远路,从城西的集市穿行,试图避开可能出现的“巧遇”。就在他以为成功摆脱,稍稍松了口气时,却在路过一家书肆时,被琴画“恰好”堵了个正着。
“周公子,”琴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手中捧着一卷用锦缎包好的画轴,“公主前日偶得一幅前朝大家的《山居秋暝图》,知公子雅好此道,特命奴婢送来,请公子品鉴一二。”
周义看着那明显价值不菲的画轴,眉头锁成了川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语气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克制:“公主美意,草民心领。然草民于画作一道,只是略知皮毛,实不敢妄加品评名家真迹。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姑娘带回,以免有所损毁,草民万死难辞其咎。”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姿态放得极低,却将拒绝表达得清清楚楚。
琴画无奈,只得带着画轴回去复命。
长乐宫内,万姝听完琴画的回禀,将手中把玩的一支玉簪往妆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啊,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她嘟起嘴,气鼓鼓地在殿内踱步,“送吃的不要,送茶不要,送画也不要!他到底想要什么?难道本公主的真心,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锦书和琴画垂首侍立,不敢接话。她们看得出,公主这次是动了真格,并非一时玩闹。可那周公子,也确是她们见过最难啃的骨头。
“他是不是觉得,本公主除了仗着身份压他,就没办法了?”万姝忽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倔强,“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让他知道,我万姝看上的人,跑不掉,也躲不开!”
她重新坐回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娇艳却带着一丝挫败的容颜,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锦书,去查查,他平日里除了书院和家里,还会去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一点的去处?”
她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他无法轻易拒绝的“战场”。
机会,很快来了。
锦书打听到,周义每隔旬日,会去一次京郊的玉泉山。并非游玩,而是去山腰一处僻静的野泉边取水。据说那泉水清冽甘甜,用来沏茶、研墨皆是上选,且往返一趟不需花费银钱,于他而言是最佳选择。
万姝眼睛一亮。玉泉山?野泉?这倒是个……好地方。
这日,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周义提着两个空木桶,沿着熟悉的山道向上走。山路崎岖,两旁树木蓊郁,比起城内的喧嚣,这里确实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得舒缓。他享受这片刻的独处与宁静,仿佛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忘却寄人篱下的窘迫、科举的压力,以及……那位公主殿下带来的、甜蜜又沉重的烦恼。
然而,今日的宁静注定要被打破。
就在他快到那处熟悉的野泉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泉边不远处那座供路人歇脚的、略显破败的山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山亭里,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安然坐着。
万姝今日未着宫装,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软烟罗披风,长发依旧简简单单编成辫子,鬓边簪了一朵新鲜的粉色山花,在这灰蒙蒙的山色中,显得格外鲜亮夺目。
她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茶壶杯盏,竟像是在此野炊一般。锦书和琴画侍立在她身后,几名护卫则分散在亭外不远处。
见到他,万姝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意外、甚至带着点计谋得逞的灿烂笑容,声音清脆地穿透山林间的寂静:
“周公子,又见面了。真是好巧,我也来此取水烹茶。”
“巧”?周义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这荒郊野外,人迹罕至,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跑来取什么水?烹什么茶?这谎撒得未免太过拙劣!
他提着木桶的手紧了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口剧烈起伏着,那维持了许久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燃起了两簇怒火,直直地射向亭中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万姝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怒意盯得心头一跳,但随即涌上的却是更大的兴奋。他终于不再是那副古井无波、拒人千里的死样子了!他会生气,会愤怒!这说明,她终于触碰到他真实的内心了!
“周公子站着做什么?这泉水清甜,不赶紧来取吗?”她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怒火,依旧笑吟吟地招呼,甚至还亲手执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或者,先来尝尝我用此泉水沏的茶?”
周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怒火未熄,却多了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他不再看她,也不接话,径直走到泉眼边,沉默地开始往木桶里舀水。动作又快又急,水花四溅,打湿了他青衫的下摆和鞋面,显出几分狼狈。
他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抗拒与不满。
万姝也不在意,就坐在亭子里,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脊背线条,看着他刻意忽视自己的倔强模样。
山风渐起,吹得林木哗哗作响,天色也愈发阴沉。
就在周义将两个木桶都装满水,直起身,准备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时——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天际炸响!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苍茫。山雨来得又急又猛,伴随着呼啸的山风,温度骤然降低。
周义猝不及防,瞬间就被淋得透湿。单薄的青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不孱弱的身体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滑落。他提着沉重的木桶,站在瓢泼大雨中,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回城的路显然已不可能,这雨势,山路泥泞难行且危险。
而最近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有那座破败的山亭——那个有着万姝的山亭。
万姝在雷声响起时也吓了一跳,但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她看着雨中那个孤立无援、浑身湿透的身影,心中掠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天助我也”的窃喜。
“周公子!快进来避避雨!”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缘,对着雨中的他大声喊道,语气带着真实的急切。
周义僵立在雨中,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可以看到亭中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可以看到她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进去?与公主同处一亭?于礼不合!更何况……
然而,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带走他身体的温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再站在这里,只怕会感染风寒,耽误学业。
现实的窘迫,最终战胜了固执的礼法。
他咬了咬牙,提着水桶,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山亭。
他一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山亭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他身上带来的湿冷气息和雨水的气味,与万姝身上清甜的暖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锦书和琴画下意识地往前站了站,隐隐将公主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浑身滴水、脸色苍白的书生。
周义将水桶放在亭子角落,自己则尽可能远离万姝,站在亭子的另一侧,背对着她们,望着亭外连绵的雨幕,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更难受的是此刻尴尬的处境。
万姝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股萧索孤寂的背影,看着他不断滴水的发梢和微微发抖的肩头,那点窃喜早已被汹涌的心疼取代。
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软烟罗披风,走到他身后。
“周公子,披上吧,小心着凉。”她将带着她体温和馨香的披风,递到他面前。
周义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声音比这山雨更冷:“不敢劳动公主。草民身份卑贱,不敢玷污殿下的衣物。”
又是这种话!
万姝心头火起,绕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将披风塞进他怀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娇蛮:“叫你披上就披上!若是冻病了,耽误了秋闱,你岂不是要怪本公主害你?”
披风上残留的温暖和香气扑面而来,周义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推开。
“周义!”万姝连名带姓地叫他,杏眼圆睁,“你再敢推辞,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下令,让人把你绑回宫里去!”
她知道,对付他这种倔脾气,有时候就得来硬的。
周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少女的眼中有着怒气,有着担忧,有着固执,独独没有戏谑和轻慢。她似乎是……真的担心他。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件柔软珍贵的披风,又感受了一下自己冰冷湿透的身体,最终,那根名为“抗拒”的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少女蛮横的关心中,绷到了极致,然后,“啪”地一声,断了。
他沉默地,缓缓地,将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披风,裹在了自己湿透的身上。
一瞬间,被一种陌生的、温暖的、馨香的气息紧紧包裹,驱散了些许寒意,却让他那颗冰封的心,更加慌乱无措。
万姝看着他终于妥协,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她也没再逼近,就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陪着一起看亭外的雨。
风雨飘摇,小小的山亭仿佛成了世间唯一的孤岛。
一阵强劲的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吹入亭中,直扑万姝面门。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闭了下眼。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身影下意识地挪动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与风口之间。
是周义。
他用自己刚刚披上披风、依旧有些单薄的身体,为她挡住了那阵寒风冷雨。
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快得甚至没经过他的大脑。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万姝也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青衫背影,那披风在她看来略显宽大,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却在此刻,像一座沉默的小山,为她隔开了风雨。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扉,比刚才逼他披上披风时,更让她悸动。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亭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亭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在雨声中缓缓流淌。
周义僵硬地保持着挡风的姿势,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少女轻浅的呼吸声。那件披风上的暖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息,扰乱着他的心神。他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子,如此近距离地、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独处(忽略宫人)。她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让他无法忽视。
他想起她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偶遇”,想起她送来的点心、茶叶、画轴,想起她此刻固执地要他披上披风……她贵为公主,想要什么得不到?为何偏偏对他一个寒门书生如此执着?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戏弄吗?
可此刻,她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咄咄逼人,没有骄纵蛮横,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真诚。
许久,雨势渐小,由瓢泼大雨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周义望着亭外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山林,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之前的冰冷而显得有些沙哑,却不再是那种刻意维持的平板无波:
“殿下……何苦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她说出超出简单应答和礼数之外的话。
万姝的心,因他这句带着复杂情绪的问话,猛地一跳。
她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唇,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因为我愿意。”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周义死寂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攥紧了披风下的拳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何苦如此?
因为我愿意。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照亮了湿漉漉的山林,也照亮了山亭中,两个年轻人之间,那悄然改变的氛围。
他依旧没有回头看她。
她依旧站在他身后。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