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初夏的微燥。
万姝却有些心浮气躁。她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不成曲调。目光时不时飘向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锦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公主,查清楚了。周公子平日里除了在永平坊家中,最常去的就是城南的‘青松书院’。那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私塾,束脩不菲,听说他是靠替书院抄书、整理典籍,才得以在那里旁听进修。”
“青松书院……”万姝眼睛一亮,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指,“可知他通常何时去,何时归?”
“据打听,他通常是辰时出门,酉时前后归家。路线……也比较固定。”锦书答道,语气却有些迟疑,“但是公主,您昨日才去了永平坊,今日若再去书院……是否太过……频繁了些?周公子他,似乎并不愿……”
“他不愿是他的事,我想去是我的事。”万姝站起身,打断了锦书的话,脸上是跃跃欲试的神采,“昨日是登门道谢,今日嘛……就当是偶遇好了。”
她就不信,一次两次他能躲,三次四次他还能一直无动于衷?
精心挑选了一套更显清雅活泼的藕荷色襦裙,发髻也梳得简单些,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平添几分娇俏。依旧戴上帷帽,万姝再次带着锦书、琴画和几名伪装过的护卫,出了宫门。
这一次,目标明确——青松书院外的必经之路。
她算准了时辰,在周义平日可能经过的一个街口下了马车,假意在一旁的绸缎庄挑选布料,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街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预期的那个青衫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公主,会不会是……周公子今日有事,或者已经过去了?”琴画小声提醒。
万姝蹙了蹙眉,心中有些失落,却不愿放弃:“再等等。”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依旧不见人影。连绸缎庄的掌柜都开始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这群只看不买的“贵客”了。
“走吧。”万姝终于泄了口气,闷闷不乐地上了马车。
接连两日,万姝换了不同的地点,试图制造“偶遇”,结果却都是一样——扑空。
“公主,奴婢打听到了,”锦书再次带回消息,脸色有些微妙,“周公子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这两日,他出门的时间和路线都变了,有时甚至绕远路……似乎,是在有意避开。”
“避开?”万姝捏着团扇的手紧了紧,贝齿轻咬下唇。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挫败感涌上心头。她贵为公主,何曾如此费尽心思想要接近一个人,却被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
但紧接着,这股委屈就被更强烈的斗志取代。
好你个周义!躲我是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团扇往桌上一拍:“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他能改变路线,还能换了书院不成?”
“公主,您的意思是?”
“明日,直接去青松书院门口!”万姝下了决心,既然迂回战术无效,那就正面“进攻”。
翌日,巳时初。
青松书院坐落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街巷,白墙黛瓦,透着书香门第的清雅。朗朗读书声从院内传出,更添几分肃穆。
书院对面,恰有一个支着凉棚的简陋茶摊,主要招待些等待学生放学的仆役或路过的贩夫走卒。
此时,茶摊里仅有的两三张桌子,被万姝一行人占据了大半。她依旧戴着帷帽,端坐在那张略显粗糙的木凳上,面前放着一杯粗瓷碗盛的茶水,她却碰也没碰。
锦书和琴画一左一右站着,神情紧张,不时看向书院那紧闭的大门。几名护卫则分散在茶摊周围,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这阵仗,与这简陋的茶摊格格不入,引得过往行人和茶摊老板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万姝却恍若未觉。她今日是有备而来。除了这身看似寻常实则料子精贵的衣裙,她还让锦书提了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里面是御膳房刚出炉的、香气扑鼻的各色点心。她自己手里,则拿着一本《诗经》,装模作样地翻阅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书院门口。
她在等,等书院课间休息,或是放学。
时间慢慢流逝,日头渐高,茶摊的凉棚也挡不住逐渐炽热的阳光。万姝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书卷的手心也有些潮湿。
她何曾受过这种苦?在宫里,此时她应该在凉风习习的殿内,吃着冰镇瓜果,听着小曲,或是与宫女们嬉戏玩闹。而不是在这里,顶着烈日,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等着一个可能根本不想见她的男人。
但她咬牙坚持着。一想到周义那清冷的面容,那拒人千里的眼神,她就觉得,这点苦头不算什么。她非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诚意”不可。
终于,书院内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课间休息了。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一些年轻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或活动筋骨,或站在门口交谈。
不少人的目光,立刻被对面茶摊里那个戴着帷帽、气质出众的少女吸引。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这环境的突兀感,足以让人侧目。
学子们低声议论起来,猜测着这是谁家的小姐,在此等候何人。
万姝的心跳微微加速,她坐直了身子,目光紧紧锁定院门,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学子们进出几拨,直到院门再次关上,恢复平静,她也没有看到周义。
他难道连课间都不出来?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书院里?
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她脸颊发烫。
“公主,许是周公子今日告假了?”琴画小声猜测,试图给公主一个台阶下。
万姝抿着唇,帷帽下的脸色不太好看。她不信周义会为了躲她连学业都荒废。他那样看重科考的人,绝不会。
“等。”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执拗。
她就不信,他放学也不出来!
书院内,靠窗的一个位置上。
周义的确在。他手握书卷,看似在专心诵读,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指尖用力得泛白,书页也久久未曾翻动。
他早就看到她了。
在课间学子们涌出去时,他透过窗棂,一眼就看到了对面茶摊那个无法忽视的身影。即使隔着帷帽,他也能认出,那就是永宁公主。
她竟然……追到了书院!
一股混杂着恼怒、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她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同窗们好奇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膜上。
“对面那姑娘是谁啊?等谁的?”
“看那排场,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咱们书院,谁有这等福气,能让如此佳人苦等?”
……
那些目光,那些议论,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可以想象,若被人知道那是公主,是为他而来,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说他攀附权贵,说他蛊惑公主……他寒窗苦读十年的清誉,必将毁于一旦。
他不能出去。绝对不能。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试图屏蔽外界的一切干扰。然而,那抹藕荷色的身影,却像在他脑海里生了根,挥之不去。她为何如此执着?皇家公主的一时兴起,他如何承受得起?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放学的钟声终于敲响。
学子们收拾书匣,陆续起身向外走去。周义却磨蹭着,直到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他才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匣,低着头,混在最后几个人中,快步向院外走去。他只希望能趁她不注意,快速离开。
然而,他刚踏出院门,还没走出几步,一个清脆带着些许娇蛮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周公子,好巧啊。”
周义的脚步瞬间僵住,背影都透着一股僵硬。他闭了闭眼,心中叹息一声,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万姝已经站起身,掀开了帷帽的前纱,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双杏眼里闪烁着胜利和狡黠的光芒,仿佛在说“看你还往哪里躲”。
她身边的侍女提着食盒,周围的“仆从”也隐隐呈包围之势,隔绝了旁人过于好奇的靠近。
“参见公主殿下。”周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依礼躬身。声音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周围的学子们听到“公主”二字,顿时哗然,纷纷驻足,投来震惊、好奇、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周义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让他难堪至极。
“巧?”万姝仿佛没看到他的不自在,走上前几步,歪着头看他,“我在这里等了周公子快两个时辰了,原来这叫‘巧’吗?”
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的娇嗔,却让周义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不知公主殿下在此,有何吩咐?”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让他无比窘迫的对话。
“吩咐谈不上。”万姝示意锦书将食盒递过来,“昨日送去你家的点心,想必周公子忙于学业,未曾好好品尝。今日我特意带了刚出炉的,还有几个读书时垫饥最合适不过的品类。另外……”
她将自己手中那本《诗经》也一并递过去:“我读书时,有几处不太明白,想向周公子请教。周公子才学出众,想必不会吝啬指点吧?”
食盒,书本。
一个关乎口腹,一个关乎学问。
她堵住了他所有可能拒绝的理由——总不能说他不饿,或者他才疏学浅,不配指点公主吧?
周义看着递到面前的食盒和书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便是默认了她这种“纠缠”;不接,便是当众驳了公主的面子,后果更不堪设想。
他感受到四周越来越密集的目光,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探究和压力。他仿佛能看到明日书院里会流传怎样的风言风语。
最终,他几乎是咬着牙,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食盒和书本。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书页接触,仿佛被烫了一下。
“谢……公主赏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至于请教……草民学识浅薄,恐有负公主厚望。且书院之外,非论学之所……”
“无妨。”万姝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今日天色已晚,自然不便。来日方长嘛。这点心,周公子记得趁热吃。这书,我改日再来向公子讨教。”
她特意加重了“来日方长”和“改日再来”几个字,满意地看到周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目的达到,万姝见好就收。她重新放下帷帽轻纱,语气轻快:“那我就不打扰周公子回家了。告辞。”
说完,她带着宫人,翩然转身,登上那辆一直等候在旁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留下周义一个人,提着与他一身寒酸格格不入的精致食盒和那本《诗经》,站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各异的目光。
他只觉得手中的东西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孤寂。他低着头,快步离开,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让他窒息的是非之地。
马车里,万姝摘下帷帽,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
“公主,您这下可把周公子逼到墙角了。”锦书无奈道。
“就是要逼他!”万姝哼了一声,眼中却闪着光,“你看他刚才那样子,明明气得要死,又不得不接下的模样,多有趣!”
她回想起他接过东西时那紧绷的下颌线,那紧抿的薄唇,还有那飞快垂下、却依旧能感觉到其中隐忍怒意的眼眸……心跳不由又快了几分。
这种挑战,这种将清冷孤高之人逼得无可奈何的过程,让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满足感。
“他逃,我追……”万姝喃喃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周义,我看你能逃到几时。”
而另一边,周义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永平坊那间低矮的杂物间。
他将食盒和书本放在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书桌上,仿佛那是两块烧红的烙铁。
舅母王氏尖刻的声音在院内响起:“哟,我们的大秀才回来了?今儿个又得了什么贵人的赏赐啊?这么大个食盒,闻着可真香啊!怎么不拿出来孝敬孝敬你舅父舅母?就知道吃独食!”
周义猛地关上门,将那令人厌烦的声音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疲惫,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公主的“青睐”,于他而言,不是荣耀,是枷锁;不是甜蜜,是负担。他只想安安静静读书,凭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为何偏偏要来招惹他?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沉默良久,他最终还是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食盒。
上层是造型精巧、香气诱人的各色点心,下层则是一些更顶饱的肉脯和酥饼。无一不是御膳房的手笔,精致得不像食物,倒像艺术品。
他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他想起她今日在茶摊等待的身影,想起她递过东西时眼中那不容拒绝的亮光,想起她说的“来日方长”……
他该怎么办?
继续躲吗?她能找到书院,就能找到任何地方。
接受吗?那他坚守的风骨,他想要的凭自身之力博取的未来,又算什么?
他将那块水晶糕慢慢送入口中。甜,细腻的甜,瞬间在舌尖化开,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可这甜,却一路苦到了心里。
他拿起那本《诗经》,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卫风·伯兮》: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周义的手指顿在那泛黄的诗句上,久久未动。
她这般执着,究竟是一时兴起的游戏,还是……?
他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
窗外,夜色渐浓。属于周义的,注定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而属于万姝的“追逐游戏”,显然,才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