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一场命运的洗礼,冲刷了山林的尘埃,也搅乱了两个人的心湖。
周义提着那两桶变得格外沉重的泉水,踩着泥泞湿滑的山路回到永平坊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舅母王氏见他浑身湿透,裹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价值不菲的月白披风,眼中先是闪过惊疑,随即便是毫不掩饰的刻薄与贪婪。
“哟,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了?这披风……是那位‘贵人’赏的吧?料子可真不错!”她伸手就想来摸。
周义侧身避开,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他沉默地将披风仔细叠好,无视舅母探究的目光,径直回了自己那间杂物房,将门紧紧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背靠着门板,疲惫地闭上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头痛欲裂,他知道,风寒终究是没能躲过。
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里那乱麻般的思绪。
少女站在山亭中笑吟吟的模样,她强行将披风塞入他怀中时的娇蛮,她站在他身后安静的呼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因为我愿意”……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件叠好的披风就放在他唯一的书桌上,月白的颜色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清甜的、属于她的暖香,无孔不入地萦绕在他周围,让他无处可逃。
他该怎么办?
继续逃避吗?她似乎总有办法找到他,用那种他无法彻底拒绝的方式靠近。她那句“因为我愿意”,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
接受吗?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又如何跨越?他寒窗苦读十年,为的是凭自己的才华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而非依靠裙带关系,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是攀附公主的佞幸之徒!更何况,皇家水深,公主一时兴起的“愿意”,又能持续多久?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绕的藤蔓,勒得他几乎窒息。加上风寒侵袭,当夜,周义便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沉沉的梦境。梦中,依旧是那片雨幕,那座山亭,和那个挡在他身前、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的鹅黄色身影……
长乐宫内,万姝同样心绪不宁。
那日回宫后,她便将那件被雨水打湿、沾了泥土的披风仔细收好,没有送去浆洗。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披在他身上时的温度和气息。
她反复回味着山亭中那一刻——他下意识为她挡住风雨的背影,他沙哑问出的“何苦如此”,以及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因为我愿意”。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呢?可惜,他背对着她,她没能看到。
“锦书,”万姝趴在窗边,看着庭院中嬉戏的雀鸟,闷闷地问,“你说,他回去后,会不会真的着凉了?”
锦书正在整理香箧,闻言动作一顿,心中叹息,公主这真是陷进去了。“周公子身子看着清瘦,但毕竟是年轻人,淋场雨……应当无碍吧?”她只能如此宽慰。
然而,万姝的直觉却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倔书生,看着坚韧,内里恐怕敏感又脆弱。
果然,两日后,被派去暗中留意周义情况的侍卫带回消息:周公子自玉泉山归来后便感染风寒,已告假两日未去书院,似乎病得不轻。
万姝一听就急了。
“病了?严重吗?请大夫看了吗?吃的什么药?”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侍卫低头回道:“据查,其舅家并未延请大夫,只是自行抓了些便宜的草药煎服。”
自行抓药?万姝的心猛地一沉。想起周义那清贫的处境和舅母刻薄的嘴脸,他病中该是何等难受与无助?
她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走:“备车!我去看他!”
“公主不可!”锦书和琴画连忙拦住她。
“公主,您前番几次出宫,已是冒险。如今周公子病中,您若再去,且不说于礼不合,若是过了病气给公主,奴婢们万死莫赎!再者,若被皇后娘娘知晓……”琴画苦口婆心地劝道。
万姝脚步顿住。母后……若是让母后知道她为了一个寒门书生如此失态,恐怕就不只是训斥那么简单了。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顾及周义的处境。若因她而让周义被皇室“关注”,甚至被刁难,那绝非她所愿。
可是,让她明知他病着,却什么都不做,她办不到!
她在殿内来回踱步,秀眉紧蹙,忽然,眼睛一亮,停下了脚步。
“我不能去,但有个人可以去!”
东宫,毓庆殿。
太子万煜年方二十,身着杏黄色常服,正坐在书案后批阅着一些不太紧要的奏章疏议,这是皇帝对他的一种历练。他面容与万姝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儒雅,眉宇间自带一股储君的威仪与温和。
“太子哥哥!”一声清脆的呼唤从殿外传来,紧接着,万姝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屏退了左右。
万煜抬起头,看着自家妹妹一脸急切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放下朱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哟,这是哪阵风把我们永宁公主吹到东宫来了?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要哥哥去父皇面前说情?”
“才不是呢!”万姝跺了跺脚,凑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桌面上,眼巴巴地看着万煜,“哥哥,帮我个忙好不好?”
“哦?什么忙值得你亲自跑来?”万煜挑眉,故意逗她,“又要出宫去玩?让侍卫跟着便是。”
“不是出去玩……”万姝难得地扭捏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是……是送点东西。”
万煜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送东西?送给谁?还得劳动孤亲自去送?”
万姝知道瞒不过精明的太子哥哥,索性心一横,说道:“就是……就是那个救过我的周义,他病了!我想送碗冰糖雪梨给他润肺止咳,但我不能出宫,哥哥,你帮我去送一下嘛!”她扯着万煜的袖子,轻轻摇晃,撒起娇来。
“周义?”万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微凝。他自然知道这个人,父皇和他提过,一个救了姝儿却拒绝赏赐的寒门书生。他也隐约听闻,最近姝儿似乎对这人颇为“上心”。
“姝儿,”万煜的语气严肃了几分,“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我大晟嫡公主,如此关心一个宫外男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我知道!我都知道!”万姝急切地辩解,“可是哥哥,他是因为我才病的!那日玉泉山下雨,他为了……反正就是淋雨了!我送碗汤水,聊表心意,难道不应该吗?再说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知恩图报,不是父皇和太傅常教导的吗?”
她振振有词,一双杏眼眨巴着,满是恳求。
万煜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幼疼爱这个妹妹,知她性子单纯炽烈,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周义,看来是真的入了她的眼。
他沉吟片刻。那周义,他派人查过底细,家世清白,虽落魄却颇有风骨,才华据说也在同龄人中属佼佼者。若妹妹只是一时兴起,他自然要阻拦;但若……
“冰糖雪梨?”万煜忽然问。
“啊?”万姝一愣,随即点头,“对!我让小厨房炖的,润肺最好!”
“你亲手炖的?”万煜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万姝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声音更小了:“……看着她们炖的。”
万煜心中失笑,这丫头,倒是用了心。他深知妹妹的脾气,越是阻拦,她恐怕越是逆反。不如……顺水推舟,且看看那周义,究竟是何等人物,值不值得姝儿如此对待。
“罢了。”万煜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看在他曾救过你的份上,孤便替你走这一趟。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而且,你不能同去。”
“谢谢哥哥!哥哥最好了!”万姝立刻欢呼起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灿烂的笑容几乎晃花了万煜的眼。
她连忙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用保温食盒装好的冰糖雪梨端来,仔细交给万煜身边的贴身内侍,又千叮万嘱:“一定要看着他喝下去才好!”
万煜看着妹妹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暗叹,女大不中留啊。他起身,换了身更寻常些的锦袍,带着两名低调的侍卫和内侍,提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食盒,出了宫门。
永平坊,李家。
周义昏沉地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打着补丁的薄被。高烧虽退,但低热未清,喉咙干痛,咳嗽不止。舅母送来的汤药苦涩难咽,效果也平平。他闭着眼,只觉得浑身无力,思绪却依旧混乱。
门外传来舅母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声音:“哎哟,这位贵人……您找周义?他病着呢,在屋里躺着……您请进,快请进!”
紧接着,是敲门声。
周义勉强撑起身子,沙哑道:“请进。”
门被推开,逆着光,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袍、气质清贵不凡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食盒的内侍打扮的人,而舅母则被拦在了门外,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张望。
周义瞳孔微缩。此人气度雍容,绝非寻常富贵子弟。他挣扎着想下床行礼。
“不必多礼,你病着,躺着就好。”万煜开口,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目光快速扫过这间陋室,家徒四壁,唯有墙角那堆书籍还算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墨香。他的目光在那件被仔细叠好、放在枕边的月白披风上停留了一瞬。
“在下万煜,受舍妹所托,前来探望周公子。”万煜自报家门,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周义耳边。
万煜!当朝太子!
周义心中巨震,强撑着起身,就要行大礼:“草民周义,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万煜虚扶了一下:“说了不必多礼。孤今日是私访,不必拘泥。”他示意内侍将食盒放在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上,“舍妹听闻周公子染恙,心中挂念,特意炖了冰糖雪梨,托孤送来,给公子润肺止咳。”
太子的亲自探望……公主亲手(看着)炖的冰糖雪梨……
周义只觉得喉头更哽了,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惶恐,是感动,还是更深的无奈。公主殿下她……竟然劳动太子亲自前来?
“公主殿下厚爱,太子殿下亲至……草民……草民何德何能……”他声音沙哑,带着病中的虚弱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万煜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清瘦的面容,以及那双即使病中依旧难掩清亮与倔强的眼眸,心中暗暗点头。别的不说,这皮相和气度,确实出众,难怪姝儿心动。
“周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曾救舍妹于危难,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表示感谢。”万煜语气依旧温和,却话里有话,“只是,姝儿年纪小,性子单纯,有时行事或许率性了些,若有打扰之处,还望周公子海涵。”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是在提醒周义,注意身份,保持距离。
周义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太子言语中的深意?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神色,低声道:“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天真烂漫,草民唯有感激,不敢有丝毫怨怼。只是……草民身份卑微,实不敢承受殿下如此厚爱,恐折损了公主清誉。”
他依旧在试图划清界限。
万煜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而道:“这雪梨汤需趁热喝效果才好。周公子还是先用一些吧,也好让孤回去向舍妹复命。”
内侍打开食盒,将一只温润的白玉碗端出,里面是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冰糖雪梨。
周义看着那碗与他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甜汤,沉默了片刻。太子亲自送来,他若再拒绝,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了。
他挣扎着下床,对着皇宫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草民,谢公主殿下赏赐。”
然后,他接过那碗温热的冰糖雪梨,用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清甜、温润的汤汁滑过干痛喉咙,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滋润了肺腑。那甜,不像御膳房点心的甜腻,带着一种笨拙的、纯粹的关心味道。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默默地喝着。眼眶,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想起山亭中她固执的眼神,想起那句“因为我愿意”,想起此刻喉间的清甜……他筑起的那道冰墙,在这一碗看似普通的冰糖雪梨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万煜静静地看着他喝完,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事,点到即止。
“周公子好生休养,孤便不打扰了。”万煜起身告辞。
周义坚持将太子送到院门口,再次躬身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万煜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院内神色各异的李贵夫妇,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周义站在门口,望着太子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未动。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玉碗的温润触感,喉间的清甜尚未散去。
他回到房中,看着空了的玉碗,心中一片混乱。
她让太子亲自前来,是表明她的决心?还是……只是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施压”?
而另一边,万煜回到东宫,对早已等候在此的万姝复命。
“他喝了?”万姝急切地问。
“喝了。”万煜看着妹妹,“气色虽差,但应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万姝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谢谢哥哥!”
万煜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姝儿,适可而止。你是公主,他是寒门,云泥之别,莫要陷得太深,最终伤了自己,也害了他。”
万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低下头,玩弄着衣带,声音却很坚定:“哥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想对他好。”
万煜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情之一字,若能说清,便不是情了。
与此同时,坤宁宫。
皇后沈氏端坐在凤榻上,身着绛紫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仪态万千,不怒自威。她听着心腹宫女回禀近日公主的动向,眉头渐渐蹙起。
“太子今日出宫,去了永平坊一户李姓商贾家?”皇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回娘娘,是的。据查,那李家寄居着一个名叫周义的寒门书生,前些时日在宫外……曾与公主殿下有过接触。公主似乎……对此人颇为关注。”宫女小心翼翼地回答。
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关注?”皇后冷哼一声,“本宫看她是昏了头了!去,传太子过来。”
“是。”
片刻后,万煜来到坤宁宫。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皇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煜儿,你今日出宫,所为何事?”
万煜心知瞒不过母后,便坦然将万姝托他送冰糖雪梨给周义之事说了,只是略去了玉泉山避雨的细节。
皇后听完,脸色沉了下来:“胡闹!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一个寒门书生,何德何能,劳动太子亲自送汤送水?姝儿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这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母后息怒。”万煜躬身道,“儿臣知道此事不妥。但姝儿的性子母后也清楚,越是阻拦,她越是叛逆。那周义,儿臣今日见了,倒不似那等攀附之徒,颇有风骨。儿臣想着,不如暂且顺着她些,待她这股新鲜劲儿过了,或许也就淡了。若强行压制,恐生变故。”
皇后沉默了片刻,儿子的顾虑不无道理。自己女儿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
“风骨?”皇后语气依旧冰冷,“寒门子弟,最不缺的就是所谓风骨!但往往,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罢了,此事本宫知道了。你给本宫盯紧点,若那周义有丝毫非分之想,或借此生出什么事端,不必手软。”
“儿臣明白。”万煜应道。
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皇后揉了揉眉心。看来,是时候给姝儿紧紧弦,让她明白,什么是公主的责任,什么是她不该触碰的界限了。
一碗冰糖雪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寒门书生的心中漾开涟漪,也在深宫之中,激起了暗涌的波澜。
周义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蛛网,口中清甜犹在,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与那位公主殿下之间,隔着的,远不止是宫墙。
而她,似乎正试图用她的方式,翻越这堵高墙。
他,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