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婼婼——”

一声轻唤，清浅如旧年风吟，猝不及防撞入耳畔。

柳岩西猛地睁开眼，心口骤然一缩，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身下锦褥。自那年别离后，这乳名便再无人敢唤——这是唯有母妃与沈砚之知晓的私称，是藏在深宫岁月里，最温热也最不敢触碰的念想。

她怔怔出神，竟不知自己何时重回了两年前的寝宫。案头还摆着那幅母妃与她的合轴自画像，笔墨清柔，眉眼含笑；后来父皇见了，总觉触景生情、徒增烦忧，便命人收捡封存，再无重见之日。原来，父皇也知道是他对不起母妃。

正怔忡间，寝殿朱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挺拔身影踏雾而入。是沈砚之。

他满面春风，眉眼间漾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笑意，无半分后来的沉郁与疏离。束起的乌发随步履轻扬，几缕碎发贴在光洁额角；一身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纯玄玉带，腰间玉扣轻叩，叮当作响，恰好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晨光透过窗棂，漫在他衣摆上，染出一层柔和光晕，好一个意气风发、朗目星眉的少年郎。“今日竟是个贪睡的小懒猫公主。”沈砚之缓步走近，声音清朗，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戏谑，眼底笑意漫溢，似盛着晨光。

柳岩西望着他鲜活的眉眼，鼻尖微酸，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与委屈，伸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你好久不曾来我梦里看我了。昨夜才与旁人谈及你，你便立马寻来了，先前莫不是赌气，故意不肯见我？”

沈砚之身子微微一震，眼底的笑意稍纵即逝，掠过一丝难察的怔忡与怅然，随即又敛了心绪，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恳切又温柔：“不曾赌气，万万没有。我日日都念着公主，从未敢忘。”

柳岩西轻哼一声，眉眼间却漾开浅淡笑意，嗔道：“想来是天上无闲人陪你说话，这才念起我来了。”说着，她眼底闪过几分光亮，轻声道，“对了，我近来倒是遇着一个可与我说话之人。他虽不及你这般锋芒外露、性子激进，却也是心怀丘壑、满怀大志之人。”

沈砚之目光灼灼，满心深情尽数凝在柳岩西面上，一言不发，只静静望着她。

柳岩西红唇微启，眉眼间漾着桃花般的柔媚笑意，絮絮诉说着，语气轻快如檐间雀鸣：“最是那双眼睛，与你像得紧呢。他呀……”

话未说完，便被沈砚之轻声截断，语气里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与怅然：“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是么？我瞧着，你倒是半点不想我了。”

“谁要想你？往日里日日与我拌嘴吵架，烦都烦死了。”柳岩西嗔怪着别过脸，眼底却藏着浅淡笑意，全然未察他语气里的悲凉。

沈砚之缓缓低下头，墨色眸底骤然沉了下去，翻涌着她看不见的苦楚与决绝，再抬眼时，眼角已染了几分微红，水光隐现。见柳岩西还要继续说起旁人，他终是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恳求：“岩西，我想吃糖葫芦了。”

柳岩西先是一怔，眼中满是惊异，随即眉眼弯弯，笑出声来，语气里满是打趣：“我倒还记得，你头一遭给我带宫外的糖葫芦，我吃得津津有味，半点不觉得酸，你反倒酸得眉眼皱起，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我随手递你我那条陈年旧帕，你倒当是什么金贵布料，死活不肯用来擦，反倒小心翼翼收捡起来，当真是贪财得很。不知后来，你那帕子，卖了个什么好价钱？”

沈砚之浅浅一笑，眉眼间却无半分暖意，只剩化不开的温柔与悲凉，声音轻缓却字字沉重：“至死，都带在身上呢。这般珍贵之物，自然是留着当陪葬品了。”他望着她明媚的笑颜，眼底水光愈发清晰，轻声喟叹，“公主啊公主，你真是……便是我死了，也不懂我的情意。罢了，罢了……再见了，婼婼……”

沈砚之抬手，指尖轻缓抚过柳岩西的发顶，动作温柔得似怕惊扰了易碎的梦，眼底却盛着化不开的隐忍与苦涩。

“你倒是，一直把我当兄长看待。”他轻声开口，语气淡得像漫过窗棂的雾，带着几分自嘲与怅然，“我又怎么敢，认这位金贵的公主，做我的妹妹。”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得几乎被殿外的风吞没，唯有他自己知晓那未尽的情愫：“怎么……只能是妹妹呢……”

语落，他缓缓收回手，不再看她，转身便朝门外走去。玄色玉带随步履轻晃，月白锦袍的衣摆扫过冰冷的金砖，没半点声响。行至朱门旁，他微微驻足，一手扶着雕花门扉，缓缓回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柳岩西，那一眼，藏了满心未说出口的深情、遗憾与决绝，似要将她的模样，尽数刻进骨血里，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柳岩西怔在原地，头顶还残留着他抚过发顶的微凉触感，目光死死锁着那扇朱门，魂魄似被抽走了大半，良久才缓缓回过神来，眼底只剩茫然与空落。

一睁眼已是霜雾渐散的晨曦，殿内炭火已弱，暖意渐消，只剩指尖的寒凉与心口的钝痛交织。她轻倚床榻，发丝散乱，眉眼间覆着未散的怅惘，薄唇轻启，低低呢喃，声音轻得似要融进晨风中：“我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