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笼
第三章
破庙的晨雾还没散,柳倩裹着粗布衫靠在残墙根,脚踝的疤在天光里泛着暗褐,她指尖绕着半截红绸,一下下缠在腕上,像在丈量自己还能跳多久。苏晚蹲在供桌旁,把纸偶的针一根根拔出来,又重新扎进写着“土财主”的纸身,童腔的戏词混着粗气从齿间漏出来,碎得像被风揉烂的纸:“扎不穿,镜中困,唱不彻,心头恨……”
林野靠在庙门的石墩上,指尖摩挲着日记的封皮,目光越过晨雾,落在金天村外的官道上。他的视线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等什么人,又像在确认剧情的走向——苏晚抬眼时撞见这抹目光,只觉得那眼底的温和像覆在冰上的薄霜,稍一碰就会裂开,露出底下的冷。
“该走了。”林野收了目光,声音依旧平稳,“日记里的碎片指向村西的老槐树下,有个演皮影的匠人,是第八个人里的第三个。”
苏晚捏着纸偶的手一顿,针尾的红线勾住掌心的茧,疼得她回神。柳倩也直起身,把红绸塞进布包,眼里带着警惕:“皮影匠人?金天村的人说,槐树下的皮影铺闹鬼,夜里总听见影窗后有人哭,却不见人影。”
“不是闹鬼,是被镜子困住的魂。”林野迈步走出破庙,藏青西装的下摆扫过路边的衰草,“他的剧情是‘刻断手指,死在皮影窗后,皮影被烧成灰’。”
三人踩着晨雾往村西走,金天村的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潮,路边的茅草沾着雾珠,像缀了一层碎镜。苏晚走在中间,左手边是柳倩,红绸从布包漏出一角,在风里晃;右手边是林野,日记贴在胸口,像揣着一本能定人生死的簿子。她总觉得脚下的路似曾相识,上辈子她疯在银璃阁时,好像也曾往这槐树下走,只是那时走得跌跌撞撞,最后被镜光缠回戏台,连皮影铺的门都没摸到。
老槐树的枝桠遮天蔽日,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有求平安的,有骂世道的,还有几个被磨得模糊的“镜”字,像被人刻意刻下,又刻意抹去。树底下的皮影铺缩在矮墙后,木门漆皮剥落,门楣上挂着半块破匾,写着“陈记影戏”,“影”字的最后一笔缺了口,像被刀削过。
林野抬手敲了敲门,三下轻,两下重,像有固定的章法。门内静了片刻,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吱呀作响,一道枯瘦的影子从门缝里探出来。
是个年过半百的匠人,头发花白得像蒙了霜,脸上刻满了沟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蜷着,像是断了骨,垂在身侧,右手攥着一把刻刀,刀身锈迹斑斑,却磨得锃亮。他的眼窝深陷,看人的时候,目光像皮影戏里的灯,昏沉却带着穿透力,扫过林野,扫过苏晚,最后落在柳倩腕间的红绸上,顿了顿。
“你们不是来看影戏的。”匠人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股草木灰的味道。
“我们是来寻同路的。”林野推开门,径直走进铺子里,“陈老,你的手指,不是自己刻断的,是剧情逼的,对不对?”
被唤作陈老的匠人僵在原地,攥着刻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铺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西窗漏进一点天光,照亮满屋子的皮影——驴皮刻的人、兽、亭台,层层叠叠挂在墙上,有的涂了彩,有的只刻了轮廓,每一张皮影的眼角,都刻着一道细碎的纹路,像镜子的裂痕。
苏晚走进铺子,指尖拂过一张女子模样的皮影,那皮影穿着戏服,水袖垂落,竟和她上辈子穿的《牡丹亭》戏服一模一样。她的心跳猛地加快,这不是巧合,是镜子的手笔,是剧情把所有人的过往,都揉进了这些皮影里。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来。”陈老关上门,背对着三人,走到影窗后,掀开蒙着的黑布。影窗是一块磨薄的白麻布,被烟薰得发黄,窗后摆着一盏油灯,灯芯结着灯花,昏黄的光透过麻布,映出陈老枯瘦的影子。“每天夜里,我都能听见镜子的声音,说我该断了手指,该死在这窗后,该让这些皮影成灰。我试过逃,把刻刀扔了,把皮影烧了,可第二天,刻刀会回到我手里,烧了的皮影会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连纹路都不差分毫。”
他抬手,露出蜷着的手指,指节处的疤痕像蚯蚓一样爬在皮肤上:“上个月,我不肯演镜子指定的影戏,它就逼我——只要我停手,手指就像被无数根针扎,疼得钻心。我想把手指砍了,省得再被操控,可刚举起刀,就被无形的力按住,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撞在刻刀上,断了两根。”
柳倩走到影窗旁,看着那些皮影,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她想起自己的腿,想起那些逼她跳舞的护院,想起梦里摔断腿骨的画面,原来所有人的挣扎,都不过是镜笼里的徒劳。
“您的影戏,演的是什么?”苏晚蹲下来,看着桌案上散落的皮影刻稿,上面画着梨阁的戏台,画着金天村的地主,画着破庙的残墙,像一本写满剧情的书。
“演的是命。”陈老点燃油灯,灯花爆开,映得影窗上的影子晃了晃,“镜子让我演什么,我就得演什么。演土财主强抢梨园女子,演护院殴打跳舞的丫头,演洋楼里的冷宴,演八个人的死法。我演了一辈子影戏,以为自己是掌影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也是皮影,被镜子的线牵着,连抬手投足,都由不得自己。”
他拿起一张刻好的皮影,是个穿西装的男人,眉眼竟和林野有七分像。陈老把皮影贴在影窗上,油灯的光打过来,那男人的影子落在麻布上,竟做出递银票的动作——和昨天林野递给金天村护院银票的模样,分毫不差。
苏晚的后背一阵发凉,她看向林野,他站在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落在那皮影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意快得像流星,苏晚却抓得死死的,她终于确定,林野不是简单的“觉醒者”,他太清楚剧情的每一个细节,清楚得像这出影戏的掌线人。
“我试过在影戏里藏东西。”陈老的声音拉回苏晚的思绪,他从桌案下摸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泛黄的驴皮刻稿,“镜子让我演八个人的死,我就偷偷在刻稿里加了东西——加了梨阁的铃,加了红绸的结,加了洋楼的酒杯,想告诉看见的人,这不是戏,是命。可没人懂,他们只当我老糊涂了,演的影戏颠三倒四。”
林野走过去,拿起一张刻稿,上面画着一面碎裂的镜子,镜子里散落着八个人影,正是他日记里画的模样。“您藏的这些,镜子没发现?”
“发现了,怎么没发现。”陈老苦笑着摇头,“它让我烧了这些刻稿,我不肯,就用剧情逼我——让我梦见自己的孙女被土财主的人抓走,梦见她被扔进井里,和那些被害死的女子一样。我孙女早死了,死在十年前的饥荒里,可镜子偏要把她的影子揉进剧情里,逼我认命。”
苏晚想起师姐,想起梨阁的大火,想起那些被剧情操控的噩梦,眼眶发热。原来每个人的软肋,都被镜子捏得死死的,它不用刀,不用枪,只用那些最珍贵的过往,就能把人困在笼里。
“我们可以一起打破这镜笼。”林野把刻稿放回木盒,声音带着蛊惑的温柔,“我有日记,记着镜子的破绽,陈老您懂皮影,能复刻镜中的剧情;柳倩的舞能引动人心,苏晚的戏能撕破镜光;只要找到剩下的五个人,我们就能把镜子的剧情搅乱,让它再也控不住我们。”
陈老看着林野,眼里带着怀疑,也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他活了大半辈子,守着这皮影铺,守着这些被操控的影戏,早就活得像个空壳,如今有人说能打破这笼,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想抓住。
“剩下的人,在哪里?”陈老攥紧刻刀,刀身抵着桌案,发出细碎的响。
“一个在城南茶馆说书,一个在城西酒肆弹琵琶,一个在城北傩戏班戴面具,一个在城东修车铺擦车,还有一个……”林野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和柳倩,“还在剧情里没醒,需要我们去引。”
苏晚看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可她总觉得,他像在念一本写好的脚本,连停顿的时机都分毫不差。她想起上辈子的银璃阁,想起那些听她唱戏的富人,想起最后死在纸偶堆里的自己,突然意识到,林野所谓的“打破镜笼”,或许不是救他们,而是把他们都凑齐,完成镜子的另一个剧情——一个让八个人都成为祭品,成全他自己的剧情。
“我跟你们走。”陈老把木盒塞进怀里,拿起刻刀,“就算是死,也死在撕毁剧情的路上,总好过一辈子做镜子的皮影。”
林野的眼里闪过一丝满意,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转身走向门口,“现在去城南找说书人,他的剧情是‘说破镜子的秘密,被人割了舌头,死在茶馆的桌下’。我们得赶在剧情触发前找到他。”
四人走出皮影铺,老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柳倩走在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影窗,油灯的光还亮着,影窗上的皮影晃了晃,竟摆出了八个人的模样,而最中间的那个皮影,穿着西装,眉眼像极了林野,正抬手,像在操控所有的影。
苏晚攥紧了纸偶,针尾的红线缠在腕上,和柳倩的红绸缠在一起。她知道,他们又走进了林野布下的局,走进了镜子写好的剧情里。可她没有退路,梨阁的恨,师姐的死,柳倩的苦,陈老的断指,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就算前方是陷阱,她也要走下去——哪怕最后,只能用这根针,扎破林野眼底的薄霜,看清他真正的模样。
官道上的晨雾渐渐散了,日头爬过槐树的枝桠,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四道被线牵着的皮影。苏晚抬头,看见天上的云像破碎的镜子,映着金天村,映着皮影铺,映着他们往前走的脚步,也映着林野藏在阴影里的、那只操控一切的手。
铺子里的油灯还在燃着,影窗上的八个人影晃了晃,最后叠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座孤坟,立在昏黄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