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笼
第四章
城南的茶馆浸在午后的暖阳里,竹编的窗棂漏进细碎的光,落在乌木茶桌上,映得杯中的碧螺春泛着淡绿,茶沫浮在水面,像一层薄得一碰就碎的镜光。林野走在最前,藏青西装的袖口挽了两折,露出腕间一块旧表,表盘的玻璃裂了纹,却还在走,像被剧情掐着的时间;苏晚攥着纸偶跟在身侧,针尾的红线绕了腕三圈,纸偶的脸被磨得模糊,却还能看出是土财主的轮廓;柳倩的红绸藏在布包,布包的带子磨得发毛,蹭着她脚踝的疤;陈老的刻刀别在腰间,刀鞘撞着裤腿,发出沉闷的响,断指蜷在袖管里,像一截被捏碎的皮影。四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被日头拉得长短不一,像被风揉皱的皮影,贴在地上,挪一步,就被光啃掉一块。
茶馆的木门挂着半截竹帘,帘上绣着“客来茶暖”,“暖”字的最后一笔脱了线,飘在风里。掀帘进去,市井的烟火气裹着茶味、瓜子味、点心味扑面而来,嗑瓜子的脆响、倒茶的哗啦声、说书人的醒木拍案声,缠成一团,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死寂——像所有的热闹,都是镜子按剧本摁出来的,没人真的笑,没人真的闹,只是跟着剧情,做着该做的动作。
正中央的台子上,一个中年男人立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浆得笔挺,腰间系着一根黑布带,别着一把折扇,扇面写着“舌战群儒”,墨色洇了边,像被泪泡过。他的头发半白,贴在鬓角,眉眼间带着一股不驯的锐,像藏了一把没出鞘的刀,可那锐气里,又裹着一丝掩不住的疲,像熬了无数个夜,连眼皮都沉得抬不起来。案头压着一块醒木,乌木做的,被磨得发亮,他的手搭在醒木上,指节粗大,掌心全是茧,却稳得像生了根。
他是周砚,城南最有名的说书人,也是八人里的第四个。
周砚的嘴皮子利落得像淬了刀,讲的是《包公案》,一句“龙图公案照乾坤,铁面无私断是非”,喊得满座叫好,可那叫好声像空谷回音,飘在茶馆里,落不下地。苏晚盯着他的嘴,却看出了异样——他的唇瓣动得极快,却不是顺着《包公案》的脚本走,偶尔会夹进一两个零碎的字,“镜”“笼”“命”,像漏网的鱼,刚冒头,就被他咽回肚子里,快得像错觉。
林野找了张靠后的桌子坐下,敲了敲桌面,要了四杯碧螺春。店小二应着“好嘞”,却走得磨磨蹭蹭,脚像粘在地上,端茶过来时,手指抖得厉害,茶洒了半杯,落在桌上,晕开一片水渍,像一面小镜,映出周砚的影子,竟比台上的他,多了一道枷锁。
“他的剧情,是说破镜子的秘密,被人割了舌头,死在茶馆的桌下。”林野抿了口茶,茶凉得像冰,他却像没察觉,目光落在周砚身上,带着一丝评估,“日记里写,他每天辰时开讲,申时收尾,要说够一百零八段书,多一段,少一段,舌头就像被火燎,疼得钻心。他试过闭紧嘴,可只要到了辰时,喉咙就会自己动,那些书词像虫子,从嗓子里爬出来,拦都拦不住。”
陈老攥着腰间的刻刀,指节泛白:“和我刻皮影一样,镜子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连死,都得按它的时辰来。”
柳倩看着台上的周砚,他刚拍了醒木,讲道“包公怒铡陈世美”,声音洪亮,却透着一股绝望,像在喊自己的命。她想起自己的舞,想起那些逼她跳的护院,想起梦里摔断的腿骨,指尖不自觉地绕紧了布包里的红绸,红绸勒得腕骨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寒。
苏晚的目光落在周砚的舌根处,他每说一句话,喉结就动一下,像在咽什么东西,她突然想起上辈子在银璃阁听的书,也是这个周砚,也是这出《包公案》,只是那时他还没醒,说得字正腔圆,台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没人知道,这个说书人,早就被镜子掐住了喉咙。
周砚的书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醒木悬在半空,没拍下去。他的目光扫过茶馆,扫过嗑瓜子的老妇,扫过摇扇的商人,最后落在林野这桌,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突然捂住喉咙,脸色发白,额角的汗渗了出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嗓子。
“周先生这是怎么了?”台下有人喊,“莫不是嗓子哑了?”
周砚摆了摆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声音哑得像破锣:“老毛病了,不碍事,接着说,接着说。”他放下手,重新拿起醒木,狠狠拍在案头,“且说那陈世美,欺君罔上,抛妻弃子,终究逃不过一个‘法’字!”
可这话刚落,他的喉咙又疼了起来,疼得他弯下腰,冷汗打湿了长衫的后背,像浇了一盆冷水。苏晚看得清楚,他的嘴型,根本不是“法”字,是“镜”字——他想喊出“镜”,却被剧情掐住了喉咙,只能换成别的字,换来的,是钻心的疼。
林野起身,缓步走上台,手里还端着那杯凉茶。“周先生,喝口水歇歇吧。”他把茶杯递过去,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我是来听书的,更是来听你没说出口的话的。”
周砚抬眼,看着林野,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像浮木沉了底。他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攥着,指节发白:“这位先生,我只是个说书的,只会说本子上的话,没什么没说出口的。”
“本子?”林野笑了笑,笑意没到眼底,“是你自己的本子,还是镜子给你的本子?你每天说一百零八段书,每一段都掐着时辰,每一个字都按着剧情,你以为你是在说书,其实你是在念自己的死刑判决——念到申时,念完最后一段,你的舌头,就该被割了。”
周砚的手猛地一抖,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茶水溅在他的长衫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他后退一步,撞在案头,醒木掉在地上,发出闷响,像敲在他的心上。“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像风中的残烛,“你也是……也是被镜子困住的人?”
“不止我,”林野回头,指了指台下的苏晚、柳倩和陈老,“我们都是。醒了,不想再做镜子的囚徒,不想再按它写的剧情,死在该死的地方。”
周砚的目光扫过台下三人,落在苏晚攥着的纸偶上,落在柳倩腕间的红绸上,落在陈老蜷着的断指上,眼里的绝望,终于掺了一丝希冀。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像怕被镜子听见:“我醒了三年了,三年里,我试过无数次,想把镜子的秘密说出来,可每次刚开口,喉咙就像被堵住,要么疼得说不出话,要么说出的话,都变成了书词。我试过写下来,可笔刚碰到纸,就会自己断,试过画下来,可画出来的,都是《包公案》的人物,连一道镜子的纹路都画不出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舌头,眼里带着恐惧:“镜子告诉我,只要我敢说破它的秘密,就会有人来割我的舌头,让我再也说不出话,然后把我扔在这茶馆的桌下,喂野狗。我怕死,可我更怕像个木偶一样,被它操控一辈子,连恨的权利都没有。”
苏晚走上台,把纸偶放在案头,纸偶上的针还扎在“土财主”的心上:“我懂这种疼。我一遍遍轮回,看着师姐死,看着梨阁烧,看着自己疯在戏台上,我试过用针扎纸偶报仇,可扎的是仇人,疼的是自己,因为剧情早就写好了,我报不了仇,只能疯,只能死。”
柳倩也走上台,扯出布包里的红绸,红绸在风里飘,像一道血痕:“我跳了一辈子舞,跳的不是舞,是镜子的囚笼。它要我跳断腿骨,死在戏台前,我反抗过,可换来的,是更狠的逼压,是无数个夜里,腿骨疼得像断了一样的噩梦。”
陈老最后走上台,掏出腰间的刻刀,刀身映着台上台下的光,像一面碎镜:“我刻了一辈子皮影,刻的不是人,是剧情。镜子要我刻断手指,我就断了手指,要我刻八个人的死法,我就刻八个人的死法,可我偷偷在皮影里藏了线索,藏了我没说出口的恨,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听懂我的影戏,听懂我的恨。”
周砚看着三人,看着林野,眼里的泪终于涌了出来,混着汗,淌在脸上,像两道小溪。“我以为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就只能说着别人的故事,死在别人的剧情里。”他捡起地上的醒木,攥在手里,像攥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跟你们走,就算是死,也死在说破镜子秘密的路上,总好过一辈子做个哑巴,连自己的命,都不能说。”
林野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流星,苏晚正好撞见,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她总觉得,林野不是在救他们,是在收集他们,像收集八块拼图,拼齐了,就能完成他自己的剧情——一个踩着所有人的命,挣脱镜笼的剧情。
“现在还不能走。”林野的声音沉了下去,“剧情还没到申时,你要是现在走,镜子会立刻触发惩罚,不仅你的舌头保不住,我们也会被盯上。等你说完最后一段书,我们再走,我有办法,让你躲过这一次的惩罚。”
周砚点了点头,重新站到案前,捡起醒木,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疼,重新开口:“且说那包公,怒斩陈世美之后,开封府的鼓声,三日未歇……”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却不再是按部就班的书词,偶尔夹进的“镜”“笼”“命”,多了起来,像漏网的鱼,一条条游出来,台下的人却像没听见,依旧嗑着瓜子,摇着扇子,像一群没有魂的木偶,被镜子操控着,连异常都察觉不到。
苏晚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周砚,看着他每说一个“镜”字,就疼得皱一下眉,却依旧不肯停,心里的恨和疼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她想起师姐,想起梨阁的人,想起所有被镜子困住的人,突然明白,他们的反抗,或许赢不了镜子,赢不了剧情,可只要他们还在说,还在唱,还在跳,还在刻,就不算输——就算最后成了孤坟,也比做一辈子木偶,强。
申时的梆子声从茶馆外传来,一声,两声,三声,像敲在所有人的心上。周砚说完最后一段书,醒木狠狠拍在案头,发出震天的响,“啪”的一声,像斩断了什么东西。他捂紧喉咙,却没再疼,只是喘着气,看着台下的林野,眼里带着期待。
林野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周砚:“这里面是我配的药,吃了,能暂时瞒过镜子,让它以为你还在剧情里。赶紧吃了,我们走,去城西找弹琵琶的乐师,她是第五个人,剧情是‘弹断琴弦,死在酒肆的后院,琵琶被扔进河里’。”
周砚接过瓷瓶,拔开塞子,把里面的药粉倒进嘴里,咽了下去,药粉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却让他的喉咙松快了不少。他收拾好案头的醒木和折扇,跟着林野走下台,五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走出茶馆,走进午后的阳光里。
茶馆的木门在身后关上,竹帘晃了晃,“客来茶暖”的“暖”字,终于彻底脱了线,飘在风里,像一截被扯断的剧情。台下的人还在等着听书,却没人发现,说书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桌一地的碎瓷片,像一面被砸破的镜子,映着空荡荡的台子,映着无人察觉的绝望。
五个人走在城南的石板路上,日头正烈,把他们的影子钉在地上,像五截被线牵着的皮影。苏晚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茶馆,茶馆的窗棂里,漏出细碎的光,像镜子的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盯着林野手里的日记,盯着周砚捂着喉咙的手,盯着所有人的命。
她知道,他们又走进了林野的局,走进了镜子的剧情里,可她没有退路。她攥紧手里的纸偶,针尾的红线,缠得更紧了——就算是局,就算是笼,她也要走下去,走到底,看看林野的眼底,到底藏着什么,看看这镜笼的尽头,到底是坟,还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