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倒在最高法院的台阶上。
那时他刚开完一个关于工程质量安全的听证会,手里还拿着那份长达三百页的判决书草案。草案里新增加了一章,标题是:「关于建筑工程终身责任制的立法建议」
倒下的瞬间很安静。公文包先落地,文件散了一地,像白鸽突然折翼。有人冲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自己撑着台阶坐起来。
“没事,”他说,“低血糖。”
但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心电图在去医院的路上变成直线,平稳得就像他一生追求的司法公正——没有波澜,没有悬念。
医生在解剖时发现,他的心脏有三处陈旧性梗死,冠状动脉堵塞超过90%。“这种情况,”医生摇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奇迹。程砚最不信的词。
遗物整理在法院的会议室进行。除了堆积如山的案卷,人们还发现了一个上锁的铁皮柜。打开后,里面不是法律文献,而是小学作业本。
一共十七本,对应希望小学的十七个孩子。每本都批改过,红笔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批语也不仅限于作业:
「这篇作文写得很好,但‘长大后要当包青天’不对。包拯是人,不是神。你要当的,是坚守法律的自己。」
「数学题全对,但解题过程太像陈叔叔教的‘投机取巧’。下次试试标准解法。」
「画得很好。但为什么把法官画得这么严肃?法官也会笑的。」
最后一本的批改日期是前天。孩子写道:「程叔叔,我爸爸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法官」
他在下面回复:「告诉你爸爸,世界上没有最好的法官,只有不断追求更好的法官」
铁皮柜最下层,有一个牛皮纸袋。标签写着:「如果我不在了,请转交李谨言」
李谨言打开时,里面是七份遗嘱公证副本。除了他自己的,其他六份的公证人都是程砚。日期从三年前开始,每份都有详细的财产清单和法律意见。
陈烬那份的备注栏写着:「此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最重承诺。遗嘱执行需特别注意情感因素」
顾深那份:「极端理性,遗嘱条款可能过于严苛,建议保留酌情权」
林昭:「身份特殊,遗产处理需与有关部门协调」
苏临:「所有科研资料应无偿公开」
周清晏:「重点关注其左手复健相关条款」
翻到最后,是他自己的遗嘱。程砚的批注很简单:「此人需重点监督,确保其不会因照顾他人而忽略自身」
附页是一封手写信:
「谨言,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我终于偷懒了一次。
这些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先走。每走一个,我就修改一次自己的遗嘱。
现在轮到我了。
别难过。法官不能哭,这是规矩。
帮我做三件事:
一、图书馆要有一面法律知识墙,告诉孩子们什么是公平正义。
二、我的法袍送给学校的话剧社,让他们演法庭戏。
三、记得告诉那个想当‘包青天’的孩子——
真正的正义,不需要虎头铡。
只需要永不弯曲的脊梁。」
信的末尾,程砚画了个笑脸,很丑,但努力。
葬礼在法院礼堂举行。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哀乐,播放的是他最后一次开庭的庭审录音。声音平稳有力,带着法官特有的克制与威严。
结束时,书记员站起来,念了判决书最后一段——那是程砚为工程质量案写的结语,还没来得及宣判: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缺席。而我们的责任,就是让这份迟到,尽量短一些,再短一些。」
念完,书记员敲了一下法槌。
很轻的一声,在寂静的礼堂里却像惊雷。
该落槌了。可这一次,敲槌的人不在了。
李谨言离开时,在法院门口遇见那个想当“包青天”的孩子。孩子抱着一束白菊,眼睛红肿。
“程叔叔说,”孩子哽咽,“法官不能收礼...”
“这次例外。”李谨言接过花,放在台阶上——程砚倒下的地方。
白菊在秋风中微微颤动。远处,国旗在法院楼顶飘扬。
程砚一生都在天平两端寻找平衡。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最精准的平衡点——
左边是十七本批改过的作业,右边是七份遗嘱。
左边是未宣判的判决书,右边是未落下的法槌。
左边是生的责任,右边是死的坦然。
而他自己,成了天平最中央的那根指针。
永远笔直。
永远公正。
永远,指向人心最深处对正义的渴望。
就像他常说的:法律是冷的,但执行法律的人,要有温度。
现在,那个最有温度的人走了。
留下一个世界,正在学习如何不靠他,也能保持公正的温度。